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金鸾辞 作者:澄莒 文案 言昭,字楷之。 华仪,字沁之。 我嫁给他前,人人都说我们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言楷之新婚之夜与我说,我和他从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咒我死,后来我死了,又看他惊慌失措的想我活。 我活过来,不是华仪,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样貌平凡的女子。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仪/苏瑄,言昭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我与言昭是一对老夫老妻。   据六皇兄的说法,言昭在他娘肚子里时就许给了我,加上我和他成亲的三年,我已霸占了他十八年之久,如此算来,我与他已是一对快要携手到白头的老鸳鸯。   六皇兄手中折扇一展,眉眼含笑的与我说道:“华仪,你前世修了大德,和言昭结为夫妻,若当初没有我母后的多事,你现如今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问题,你说,是不是得好好谢谢我母后。”   他那扇子上墨泼江山,玉白的手持着扇子,秀雅的紧,我坐在院里看看花又看看云,不想正眼瞧他,敷衍道:“是,是,皇兄说的极是。”   六皇兄又道:“既如此,母后让我给太子藏个歌姬,你帮我藏了罢。”   六哥在话里下钩子,勾住了我的八卦心,我脸上装着淡然,心里浑似猫爪在挠,轻飘飘的看了六哥一眼:“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若论宫中的多事精,六皇兄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太子妃有孕在身,太子没处泻火,四皇兄就献给太子一名绝妙佳人,太子瞒着太子妃养小情儿,四皇兄明里暗里帮着太子瞒,他俩瞒的好的快穿了一条裤子,多事精看着有猫腻,就把这事捅到了母后跟前。   母后念着太子妃怀着孩子,把太子训斥一顿以后,本想把这佳人一杯毒酒赐死,但四皇兄为佳人求情,母后被劝的善心一发,让六皇兄把绝色佳人藏起来,等太子妃把孩子生了,再把这事悄悄告诉太子妃,到时连带这佳人,一同交给她处置。   所以这佳人在太子妃临盆一定不能死,否则就算太子不找六皇兄拼命,被太子把头顶染绿,未能出口恶气的太子妃也会找六皇兄拼命。   我想六哥绝对晓得我不会帮他藏下这个祸害,猜他也就是憋在心里憋得很,想找个人发发牢骚。   故而叹了口气:“这佳人定生得很美,红颜古来薄命,想必她也不例外,可怜得紧。”   六哥摇了摇头:“不是,她姿色一般。”   “容色一般的女子一抓一大把,怎么四哥和太子都看上了她?”   “你当天下男儿都是以貌取人的?便是你这样想太子也就罢了,四皇兄清风朗月,岂是看重美色的人。”   我歪了下头,斜觑着六哥,“太子与四皇兄是怎样的人我不清楚,我只晓得六哥是不占便宜绝不下嘴的人,母后让你藏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六哥眉眼弯弯,灿若星子的眼睛俊的出尘,淡淡道:“你猜。”   我猜不到,摇了下头,做出求知若渴的样子,“皇兄,为何?”   六哥摇着扇子,眉眼更弯:“日后你就知道了。”   三伏天气,日头低时还好一些,太阳一出来,人在日头下烤着不多时就出了汗,我听着闲话未曾留意,额上已密了不少汗珠,忙揩了把脸,与六哥道:“天热的很,咱们进屋去说。”   六哥望着天色估摸着时辰,摇首道:“不了,我想起还有事情和楷之说,他可在书房?”   “应该在的,你去吧,天热的很,我进屋凉凉。”      ☆、第 2 章   此时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吃那片西瓜。   再想想,馒头也不该吃。   白无常在我身后攘了我一把:“华仪,你吃西瓜就吃,为何吃着西瓜还要啃馒头,这可不噎死了?”   无常爷叹了口气,说我阳寿未尽,让我试试能不能重新回到那副皮囊里,然试了许多回,我的壳子还是那个壳子,我还是一缕气似的我,就是合不到一起。   身边是嘈杂的侍女哭声,一声递一声的从院子里朝外间喊:“公主殿下晕倒了,快传太医啊!”   这侍女也是不知事的,我明明是断了气的,如何会是晕倒的样子,晕倒的人该有气,我的气在哪儿?   我被她们喊得烦,躺到床上,第十六次试图回到躯壳,无常爷又叹道:“罢了,罢了,看样子你回不去了,我先到底下去,问问判官是怎么回事,你看着自己的躯壳,别让人把它烧了。”   无常爷说走就走,我追问道:“烧了会如何?”   无常早跑的没影了。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比平常照镜子真切些,脸上细微的褶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正陶醉于我的美貌,便听见门外正哭着丧的侍女们唤道:“驸马爷,六殿下,公主她……她不大好了,你们快看看吧……”   先进来的是我六哥,我平生第一次见他呆滞着脸望着我,我从躯壳旁边挪了开,六哥慢腾腾的走过来,指尖摆在我的鼻尖,身子颤了下,半晌把我的躯壳收进怀里,闭着眼睛道:“华仪,你为何如此想不开。”   想我貌美如花正当妙龄还有大半辈子的福没享过,如何会是寻短见,六哥把我看得太轻了些。   我歪歪头,很是感动他此刻的兄妹情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便把视线挪到门外立着的那个。   言昭素来与我无话,我曾以为我若是有朝一日死了,他该是最高兴的,此刻看来又不像这样。   我晓得他恨我,不然也不会在三年前我跟他成婚之夜咒我死,可是我如今真的一命呜呼了,他又不像顺心遂意的样子。   我不大见得惯他难过,走到他跟前,想安慰他两句,但手刚碰到他就被弹了开,指尖疼的发木,只好离他远了两步。   这一远一近,更发现我夫君原来是个远观近瞧都如一的美人。   我记得楷之恨我,咬着牙的恨,所以很提防他会不会拿支火把进来一把火将我的躯壳烧了,但是他走到的躯壳跟前,只是拧着眉,“华仪……你是知道我的,若是发现你骗我,我以后再不会理你一句。”   他如今也未曾如何的搭理过我,所以这话我听着不大有波澜。   六哥掐着的我那躯壳的下巴,让我的面孔对着楷之:“华仪,你不是最爱他么,他站在你面前你为何不睁眼看看他?”   有个写春闺话本的诗人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但这当真是一句戏词罢了,便如我此刻,难道是我不想把下辈子的好日子过上一过的吗?   老太医们提着药箱进来,诊完脉后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跪在榻边,六哥站在他们面前喝道:“你们跪在地上有什么用。”   太医忙把头垂得更低:“六殿下,这……这连气息都没了,公主已然是……薨逝了。”   六哥不是抱着我就是拽着我手,此刻闻言扯着我的手松了些,叹了口气道:“言昭,你过来瞧她一眼罢。”   我这才想起,我夫君背对着我与六哥,正坐在桌边,我绕到他跟前看他表情,他又没什么表情。   他不像开心,也不像难过,秀美的脸上一星神采都没有。   我晓得了,他是欢喜的懵了。   太医们把消息传回宫里,礼部派人过来同言昭商议我的身后事,礼部干事喋喋不休事无巨细,言昭坐在边上似听非听,手上捧着茶盏,烟雾缭绕里,我凑到他跟前,悄声与他道:“言昭,这次你可称心如意否?”   “不是。”言昭咋然出声,我吓得一愣,以为他能看见我,不想他抬眸望着礼部侍郎,淡淡道:“公主不喜白,入殓的衣裳,大红最好。”   我松了口气,担心心情起伏太过再把我如今一丢丢的小魂魄惊散,便蹲到我的躯壳旁。   我家素来热闹,今个儿格外热闹,我卧房那扇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迎来送往不少人。   尔后母后过来,对着我躯壳嚎了一嗓子,被女官搀到一边擦泪珠。   父皇站在门前叹了口气,让管家商流把平素伺候我的大小婢女领到门口跪着,父皇素来对我多有关照,这些女婢一半是他赏下的,此际父上双手背在身后,朝女婢们略略看了一眼,道:“都殉了罢。”   我陡然一惊,六皇兄一惊,站在角门根一抹白影的言昭也是一惊。   言昭匆匆走过来跪在父上跟前,素白的衣衫衬着脸白如玉,微敛着眉道:“禀陛下,公主为人至善祥和,虽偶有惫怠,然并不需一两百之众的侍女伺候,言昭愿下黄泉,替她们服侍公主。”   我错愕的看着言昭,只可叹我夫君天生一副好心肠,为了这些女婢,甘愿到地底下跟我冷面相对,继续受我折磨。   这般高风亮节,令我叹服。   父上冷声道:“倒把你给忘了。”   我想父上未必是忘了他,只是觉得他不大好处置,正在纠结着,他就自己冒了出来。   言家是父上心头一根刺,我曾告知天下此生从一而终非言昭不嫁,让父上着实伤心过一阵,此刻父上瞧着言昭的目光泛着冷,道:“华仪生前绞尽脑汁要留你一命,朕允了她,还把她嫁给你,她逢人便道这桩婚事甚合她心意,你们是如何如何和睦,朕并非铁石心肠,看在你悉心照拂她三年的份上,朕已未再追究。如今华仪已逝,你既然想随她而去,朕可以成全你,但你死后,不得入皇陵,不能和她同葬。”   言昭俯首三拜:“罪臣言昭,谢陛下恩典。”   风抚云浅,言昭跪俯在地上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初见他那年,他小小的身子跟在言太傅后面,潋滟明眸笑嘻嘻的看着我,腿脚不甚稳当,磕磕绊绊的朝我行礼,声音清脆:“四殿下伴读言昭,拜见瑄公主。”      ☆、第 3 章   夜里风冷,平素交情还算不错的四哥和太子,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他们影子,不晓得是不是为了佳人伤着怀,这等见色忘义的败类,当真是最可恶的。   我恨恨想着那两混蛋,恨完寻思着夜里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下,虽然我现在只是一缕魂,但我从未坐过魂,不晓得魂夜里到底要不要睡。   我飘飘荡荡去寻言昭,走到一半被坐在院里的六皇兄吸引了住。   我与他非同母所生,他和太子是皇后生的,我是贵妃生的,贵妃生我时难产,香消玉殒了,太子年纪大我一两分,我打小跟他们长大,与六哥最亲厚。   六哥睡不着,坐在院里喝酒,身畔随着两个侍卫,许是我被噎断气让他们格外惊恐,紧紧盯着皇兄害怕他也被噎死。   我想六皇兄这会儿的愁闷,该是来自于被盯得太紧,没法出门去找相好的玩耍。   正要替他哀伤一把,天际突现火烧云,我不禁疑惑,夜里也有火烧云的吗?   这把火烧的忒不是时候,仆婢们慌慌张张朝外间跑,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公主房里走水啦!”   我的棺材还没运来,躯壳是摆在床上,这会儿走了水,定会烧了我的壳。   六哥紧忙去后院,我正要跟去,走了大半日的无常爷终于飘到了我跟前,气喘吁吁的道:“华仪,不必去了……你的壳已经烧了。”   我心头一紧,手不禁哆嗦起来,我若不能还阳,言昭岂不是得和一起去死,其后地府相见,他不得怨死我。   无常爷道:“判官与我说了你的情况,当时你魂魄出窍得立时归位才行,你站在躯壳跟前蹉跎了半个时辰,平白蹉跎了好时机。”   “现在怎么办?我阳寿未尽,地府便收我了?”   “不会不会,你不要惊慌。”   “我不惊慌,我不惊慌,魂魄出窍,壳子还被烧了,我如何会只是惊慌。”   无常爷叹了口气,很是沧桑的样子,“判官将这事与冥王说了,冥王见你可怜,给了你一个特例。”   我忙朝无常做出乖巧学生的样子。   无常道:“冥王给你造了一个新壳,你暂住进去,等你原身刚咽气,你就脱新壳钻回旧壳里。”   我糊涂了,我原身明明烧了,如何会是刚咽气?我忙看向无常,这回又是话未说完,无常就没了踪影,只是上次是他没影,这回是我,我感到魂魄不随我控制,飘飘着升到了天上,又咋然落了地。   再睁眼,我就宿到了裕王府。   一捧凉水洒在我脸上,我睁开眼,侍女模样的小姑娘道:“苏瑄,你这会儿怎么还能睡着?该你上场了。”   “上场?上什么场?”   小姑娘从椅子上把我拽起来,直接往戏台子上推:“唱曲儿啊,太子爷等着呢。”   四周莺莺燕燕,我身上穿着素襟开衫的歌女衣裳,琴师坐在帘幕后头,水榭楼台对面端坐的,就是常服玉冠正跟四哥说说笑笑的太子。   我咽了下口水,想到这就是无常爷给我找的壳子了,苏瑄啊苏瑄,你何等荣幸,让本公主在你身上暂住,上辈子真是积了大德。   我走到水榭亭阁,张着嗓子干嚎了半折软烟翠,未尽兴,太子便怒了,和四哥翻了脸:“楚弟,这就是你说的绝代佳人?”   四哥华楚,最是波澜不惊的,面对太子的质疑,浅笑道:“太子何必动气,臣弟眼中的绝代佳人未必是太子眼中的,臣弟说时太子不信,如今见了苏瑄却说臣弟诳你,臣弟冤枉。”   太子脸上挂不住,命人把我领到跟前,我直愣愣看着他,半晌记起我该行礼,便福身道:“苏瑄拜过太子殿下。”   太子走了过来,我素来知道我这兄长是个好色的,如今易身而处,见着太子这模样,着实猥琐了些。   我身上一阵恶寒,忙望向四哥,四哥咳了声,状似不经意的拉开太子道:“她胆子小,你莫吓她。”   果然红粉最重要,从我出生起就没听过华楚这把冷冰冰的嗓子说过如此温柔的话。   我看着这架势,总觉哪里不对。   歌姬,绝妙佳人,太子和四哥,莫不是……   我腿软了下,忙移到水榭边上看着自己湖中倒影,素衫淡颜,相貌平平,我的天,我终于晓得了无常爷的意思,我这壳子,便是把太子妃头顶染绿的那个佳人!   太子这嫌弃无比的架势,该是还没和佳人好上的时候,算着日子,我应来到了佳人被藏进六哥的王府前,四哥把佳人献给太子时。   我回眸望着两位兄长,似冰水浇头而下,心头徒然冷了一半,接着便听见太子话道:“你看她躲在一边如此畏畏缩缩的样子,仪态亦是欠佳,老四,你眼光差的令皇兄心痛。”   那一半就都冷了。   我皇长兄太子章,风流史一堆,六岁时勾搭宫女,十二岁勾搭宫妃,十六岁那年意图勾搭尚书家的小公子,阴谋败露,被母后狠狠教训了一顿。   太子躺在床上要死不能活,成天叨念着小美人,父上就给他赐下一门亲,此女是城东简校尉的掌上明珠,京中赫赫有名的丑女。   太子打订婚之日起,一日之间要死两回,三天作一小死,五天作一大死,每天在母后跟前吹耳边风,恳请母后取消婚约。   母后也觉得太子可怜了些,便向父上求情,父上吃了秤砣铁了心,谁劝都无用。   于是,太子十八岁时,娶了比自己大两岁的简素衣。   今年太子二十有二,与我那太子妃嫂嫂生了两个娃儿,第三个在肚子里揣着,太子爱惜两个娃儿爱惜的如珠如宝,我平时动一下小侄子的手指头他都要跟我拼命的。   我抬眸望过去,水榭清风徐徐,我素来风流的皇长兄,在嫂子的压迫下,居然未见消瘦,却圆润了许多,实在难得。   太子拼着命嫌弃我的样子,让我居然对原本的苏瑄是何性情产生了好奇。   我长兄华章的眼光固然挑剔,亦并非绝对以貌取人,四哥更不用说,普通美人绝入不了他的眼。让太子豁着胆子金屋藏娇,云淡风轻的四哥在母后面前求情,可见佳人并非仅是相貌平平会唱两支曲的普通小歌女。   我望着他们,大约太子此刻心中格外失望,脸色不虞得很,旁边四哥忍着笑道:“太子可不要把话说死,苏瑄的许多好处是你不知的。”   太子兴致寡淡,敷衍的嗯了一声,与四哥道:“罢了,皇兄本非夺人所好者,既然她在眼里这样好,皇兄在母后跟前给你求一道旨,赐她做你正妃,如何?”   四哥加封王位多年,未曾娶妻,我曾料想他要求位淑女,求不得便不娶妻,此刻望着我暂住着的苏瑄,撩了下素雅的衣袍,眉舒展着,淡淡道:“未尝不可。”      ☆、第 4 章      我想寻常女儿家听见这话,须得矜持一下,我拈着袖,故作扭捏之态,与华章道:“太子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可羞死人家了。”   我见太子与四哥相继抖了一抖,纵然是说这话的自己,鸡皮疙瘩也跟着麻。   我只好拾起绣帕,掩了下鼻,识趣儿退到一边。   太子不大高兴的回府,四哥去送他,回来时见我还站在水榭,不无奇怪的问道:“瑄娘,有何事?”   瑄娘二字着实吓了我一把,可能因着我封号也是瑄,这样的叫法难免联想到自己,故而愣住。   华楚慢步走过来,欲牵住我手,我忙躲开,他见状未不快,只温言道:“太子无心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晓得他让我别放在心上的是哪一句,是太子说我长得不好看,还是太子说要请旨赐婚。   水榭风清,我被风吹的头晕,可能是刚进到这壳子里,一阵天旋地转的,就直直的晕了过去。   梦里一会儿闪过言昭的脸,一会儿是酷似四哥的俊俏郎君柔情似水的唤我瑄娘,我左拥右抱的好不快活,一阵刺耳的叫声响起,结束了我昏睡的三天两夜。   我睁眼瞧着四周,想找出是谁扰了我的好梦,便看见我小侄儿华浅之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揉了下他的小圆脸,华浅之大叫起来:“瑄姑姑,你再捏我我告母妃。”   我敷衍的嗯了声,朝门外唤道:“秀禾,进来服侍本宫洗漱。”   并无人应我。   我又唤了声,心里有点烦躁,掀起被子正待下床,便看见我平时铺盖的缎面蚕丝被成了眼下粗糙的棉被,紫檀绣床成了光秃秃的白杨木板床,原本床底下精致玲珑的红绸鞋也成了白布绣鞋。   我平生最厌白色。   抬手把鞋丢开,不无叹气的道:“我如何忘了,现在是苏瑄。”   浅之侄儿摇了下我膀子,天真烂漫着:“瑄姑姑,你说什么呢?”   我把他手扯开,心里烦得很,不想让他在我跟前烦,“民女是你哪个姑姑?你认错人了。”   华浅之歪着头道:“华仪姑姑啊,还能有哪个姑姑?浅之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姑么?”   我眼皮一跳,要不说比起皇长兄还在爬的那个小儿子熙权,我更欢喜浅之呢,我这侄儿实是打娘胎落下来就是个招人疼的种。我变了一副容貌他居然还能认出我来,平素他说自己有佛缘,我当真该信他的。   我忙掩住他嘴,“皇长孙殿下,话不能乱说,民女姓苏,单名瑄,不是你姑姑。你姑姑现在躺在公主府的贵妃榻上啃西瓜呢。”   浅之“咦”了一声,歪着的头摆正,“可我瞧着,你明明是瑄姑姑。”   我皱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起来,我给忘了,我这侄儿是个脸盲。   他能抱着自家奶娘说是亲娘,如何不会把苏瑄看成貌若天仙的我。   我咳了声,与浅之道:“殿下年纪太小脑瓜子太小,记性不好是正常的,不信民女考殿下几个问题,看殿下可否答得出?”   浅之点头道:“你问。”   “今年是什么年号,今日是几月几日?”   话音刚落,浅之便道:“成化二十八年,七月初八。”   我咽气那天是八月初五,如此算来,我正好回溯到了咽气前的一个月。   我又问浅之:“你是第几回见到民女?”   浅之掰着指头算,一只手数完又换了一只手,末了摇了摇头:“浅之在这间屋子见过姑姑的次数两只手算不过来,姑姑第一次抱浅之时,浅之应该还没有记事,浅之数不过来。”   我一惊,看来苏瑄待在四哥府上还不是一天两天。   “民女与殿下的四皇叔是何时认识的?”   浅之小头一摇:“浅之不知。”   我坐直了身子望着浅之:“殿下,民女问了三道题你只回对了一道,可见你的记性是不好。”   浅之闷闷不乐的出门,末了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我。   我打着呵欠起身,自己动手去院里打水洗漱,见浅之还没有走,正在柱子后面偷偷望着我。   我捋了袖子洗脸,把他叫了过来:“手伸出来。”   浅之伸手,果然又是脏兮兮的一对爪子,我拧了绣帕给他擦手,浅之问我:“姑姑都没有回答过浅之为什么住在四皇叔家里?”   他这回倒没叫我瑄姑姑,我颇欣慰他是个聪慧的孩子。   “因为姑姑是四殿下府上的歌姬,殿下供我吃穿,我给四殿下唱歌。”   “我听父亲说姑姑唱歌很难听。”浅之侄子同情的看着我,末了,怜悯的道,“姑姑随我回府吧,你唱歌难听长得又不好看,以后四皇叔厌弃了你,你没有吃穿会被饿死的。”   我更欣慰浅之与他好色成性的爹相比,着实是个心肠良善的好孩子。   我揉了把浅之水嫩嫩的小圆脸,侃道:“不行,太子爷说,要请旨把我赐给四殿下做正妃呢,若跟你回府,你没有四婶多了个姨娘怎么办?”   浅之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啊,我知道了,姑姑是喜欢上四皇叔了。”   他望着我身后,两手张得开开的扑过去:“四皇叔,姑姑要嫁你呢。”   我一愣,僵着脖子回头,看见华楚站在月门,湖蓝的衣裳,素净的发带,正浅笑着的模样。   院子里三百岁的木芙蓉叶子硕大,我极想摘一片下来遮脸,华楚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略含着笑,逗趣浅之:“姑姑逗你,她有欢喜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是浅之。”   浅之脸皮一红,小嘴瘪着,望望我又望望四哥,小腿一抬,飞快的逃窜了。   浅之一走,几个小丫鬟追了过去,院子里就剩下我和四哥。   四哥望着我,宽松的衣袍在风里鼓动,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未冠住的发如墨,眉目比画精致。   我那几个金玉在外的皇兄里,属他生的最好,他模样随他母亲蕙贵妃,清冷的性子也是。   我忙摇了下,暗想自己的圣贤书读到了狗肚子,顺手把洗脸帕子拧干晾起来,掸了两下衣裳,四哥还站在远处。   华楚是个捂不热的冰疙瘩,多年未开过桃花,如今咋然冒出一枝娇生生的花骨朵,我实不忍心把他的桃花掐断。   我凑到华楚跟前,先是福身行礼,继而和他搭讪:“殿下今日好悠闲。”   华楚面含两分笑意,眸子秀美得很,抬手将我发上两片金灿灿落叶摘了下来,一派悠然:“浅之来府上便来吵你,他待你比我亲近。”   我干笑了两声,浅之倒是十分识时务,知道先讨好未来婶子。   四哥孤高,难得和人亲近,看见他和苏瑄合得来,我心甚慰。   可是站在大树底下,如此暧昧丛生的情景,女孩子不说话他也不晓得搭理,难怪至今孤家寡人,也就是他妹子我心疼他,眼下借着佳人这把东风,应该好好撮合他和苏瑄配成对,过几日等我回了魂,皇长嫂少个情敌,我多个嫂子岂不美哉。   我先开口打破这寂静,道:“四……四殿下。”   我差点脱口而出四哥。   想想现在我那原装的壳正在公主府啃西瓜,我再说自己也是华仪,难保不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这般荒诞的事情,便是没出窍时的自己也不会相信。   华楚听我唤他,秀丽的脸上含着温然,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着:“苏瑄昨天晕倒之后忘了一些事情,比如我何时来的王府,如今回想着竟是记不大清了。”   四哥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细究着我的措辞:“一些?”   我干脆坦白:“准确来说,全忘了。”   四哥端视着我的脸,仿佛在看他的瑄娘是不是易了容,看了半晌,叹了口气。   我疑惑他为何叹气,只是看见他眸子深沉的很,半晌端视着我,缓缓道:“既然你忘了,本王说给你听。”   我嗯了恩。   四哥说话素来简洁,能用一句话断不会用两句话,他看着我的样子十分温柔,眼中有我看不明白的沉痛之意,所说的话简洁的不能再简洁:“你三年前来王府,这三年一直过得很舒心。这间院子你一直独处,从不与外人往来,除却前日太子召见你,期间见过你的人除了浅之和我,再没有别人。”   ☆、第 5 章   四哥的话让我一惊,苏瑄竟然比四哥还孤僻,难怪她进四哥的王府这么多年,像我这么八卦,像六哥这么多事,竟然都不知道。   我看四哥心情突然低落了一些,心里为他难过了把,他和言昭其实是一路性子的人,言昭还好些,气极了起码还会咒咒我死,四哥却是半分神色都不动的人。   我刚想出言安慰他两句,四哥却摆了摆手:“你安心静养,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嗯了恩,四哥便垂首一言不发的走了。   我见他走的远了,就摸回院子熟悉下环境,毕竟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得养足些精神,把自己的魂魄借这壳子养的足足的。   我摸寻了下苏瑄的卧房,房里布置的十分的简朴,书房与卧室相通,书房一壁书画,等人高的经史子集。   苏瑄虽然是歌女,藏书却不少,我翻开两本看了一眼,居然还是孤本。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半新不旧的兰草图和几卷行书字帖,字迹秀丽,捉笔如刀,看着有股狠劲。   我走到书桌前,抹了一把桌面,看来她还是个洁癖,我在床上睡了几天过去,桌子上仍是一点灰都没有,应该是之前每天她都会擦一遍。   参观完苏瑄的小院子,我越发觉得苏瑄和四哥的关系不一般,首先四哥舍得在王府里给她单独置办个小院子就不大正常,若四哥欢喜她,何不把她收房,日日相对着不是还省了地方?   大约自古婉约的爱情皆是如此,远的像水中花镜中月才有意境。   我溜达半天,到晌午时分,小丫鬟送饭到院里,我望着饭菜扒拉了两筷子,胃口被公主府的大厨养叼了,颇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觉。   小丫鬟眉弯如月,年纪不大,梳着总角辫,面带微笑态度良好的站在一边,我肚子正咕咕的叫,她该是听到了,犹豫着上前问我:“苏姑娘,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我忙点头。   小丫鬟忙撤掉饭菜,边收着边问我:“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小厨房让师傅再做点送来。”   我躺了几天,饿的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却还能正经想起几个菜名,兴奋的道:“火腿细米粥,五月斋的酱菜,一碟凉拌竹荪,竹荪的条儿撕的细一点,明月楼的酱鸭胗糟鸭爪,其余小菜的不用太繁琐的,捡两样现成的送过来就成。”   小丫鬟脸色变了变,笑容颇有点牵强,半晌道:“姑娘…可能要等一等了,五月斋的酱菜厨房里可能备了一点,新鲜的竹荪不常有,就算翻出来大概也是腌制或风干的,现成去做得等些功夫……这些倒还好,尤其是明月楼的菜品,上次华仪公主来王府做客,兴起想吃,小厮跑去明月楼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叫号牌子,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拎到菜,回来时公主都已经回府了,小厮因为这事还被管家打了几个板子,委屈的不能行,说是以后都不肯去明月楼跑腿的。”   我平素吃着现成的,都不知道这些菜做起来如此不易,顿时有种大悟的感觉,忙把收进食盒的几道菜拿出来,方才的挑食感消磨了不少,咬了两口馒头,可幸我这舌头还是欢喜馒头的,啃了两个,半饱了。   小丫鬟欢欢喜喜的看着我,给我盛了碗粥,眉眼弯弯的道:“姑娘原来是在和我开玩笑呢,穗儿方才还在想姑娘怎么突然变了口味。”   我就着咸菜佐粥咽下肚,越发觉得苏瑄是个圣人,比我公主府里的兔子吃的还清淡。   饭毕,穗儿收拾碗碟,我觉得好奇:“我平时都做些什么,每天待在院里?”   穗儿疑惑的望着我:“姑娘倒不是每天都在院里,通常上午会出去走走,下午待在院里的时候王爷会来找你说话,晚间画画看书,唱唱小曲,姑娘问这个做什么?若是觉得闷,穗儿陪你说说话。”   穗儿当真把手头的活停了下来,坐到我跟前:“姑娘今日怪怪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莫不是前些天被风吹病了?”   她将手置在我额头上,自语自语道:“没发烧啊。”   我咽了下口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间,院外跑进来一个更小的小丫鬟,匆匆跑到穗儿跟前耳语两句,穗儿欣喜若狂,蹦跶了起来:“真的?”   小丫鬟直点头:“千真万确,空闲的姐姐们都去了,穗儿姐姐你快去看看。”   穗儿起身,手不知所措揉着衣角,后知后觉的想起我也在,两眼闪着光问道:“姑娘,桓王来王府,正在前厅喝茶,姑娘去不去看看?”   桓王是我六哥华采的封号。   我蓦然发现我六哥早已不是当年和我一起穿开裆裤抹鼻涕长大的六哥了,如今居然这么受小丫头们的欢迎。   也是,他那把扇子摇的风流,看着比太子还倜傥。   可能华采穿开裆裤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竟一直未觉出他的俊美潇洒来。   我处于愕然中,穗儿等不到我回应,便跟着小小丫鬟跑走了。   晚间不是穗儿过来送饭,来的小丫头我不认识,草草吃完饭,我去书房摸寻,翻出几本曲谱和一管碧玉萧,试着吹几首,不幸发现我当真不是这块料。   在小院子窝了三天,就在我觉得快要被闷死的时候,浅之小侄儿又来了。   久旱甘雨,他乡故知,这回我看见他比谁都亲,浅之侄儿拽着我袖子拉我去院里玩石子,我也捋了袖子陪他玩了,玩着玩着天色渐暗,浅之无比感慨:“浅之今天看见四皇叔脸色好苍白,爹爹说四皇叔是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太医们开的药方吃了都没用。”   我一愣,扔着石子的手僵住,忙提溜起浅之:“殿下快带我去看看。”   浅之疑惑:“姑姑又不是大夫,去看了四皇叔就能好了?”   我把他推到前面:“你太小,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浅之哦了一声,半晌嘟哝了句:“姑姑不说,浅之怎么明白。”      ☆、第 6 章   我四哥虽然样貌像个文弱书生,平常就算站在树荫子里不吭声,也像个画里走出来的漂亮贵公子,六哥惯会调侃他,徒有倾国倾城貌,却无多愁多病身。   且他剑术超脱,父上让剑术大师绉衍手把手把他从小教到大,宗族里的纨绔们大都荒疏此道,所以四哥的剑术在皇室同辈里属于顶尖的那一类。   言昭作为四哥的伴读,这些东西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学,我记得从前在太学里,他俩经常走在一起,傍晚时分会在御花园挑个僻静的地方一起练剑,总引得许多宫婢在一旁偷看。   再之后四哥行封王礼,有了自己的府邸从宫里搬出去,言昭那时候已经成了我夫君,我兴起想和言昭一块练练剑,言昭不是不搭理我就是敷衍提剑朝我意思意思挥两下,再没有当年在御花园一角总和四哥欢声笑语的模样。   回忆起来,似乎言昭同我成亲后,总是窝在公主府自己闷着,同四哥疏远的像陌路人。   和浅之走到四哥的卧房前,我见门口除了站着几个侍卫,还站了不少的女婢。   站在最前头衣裳最好看最斑斓的看着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忆起,仿佛是我表妹的随侍丫鬟,以前去公主府给我送过两回荔枝。   我表妹贺水嫆,姑母与贺太常的长女,从小样样都比我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算的佳人里的佳人,模样生的也比我好看,前两年订下一门亲,未婚夫君早亡,是以耽搁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我顿在墙角看着四哥屋里的动静,浅之拉了一下我袖子,疑惑问道:“姑姑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我在想你四皇叔是不是佳人有约,现在进去会不会坏了他的桃花。”   浅之哦了声,小步一挪,也抻着脖子朝屋里看。   我俩看了半晌,日头太毒,晒得脸上都是汗,半晌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听着这声音最熟悉不过,差点回头唤了声六哥。   幸好忍住了。   我转身朝华采行礼,道:“苏瑄拜见桓王。”   华采手里扇子颇合时宜的展了开,样子很像想要开屏的孔雀,细想,他应该不认识苏瑄,所以他先是打量着我,又把目光放到浅之身上,声音宠溺的很:“浅之,这么半天的功夫你父王找你找得快疯了,你还不去。”   浅之倒抽口气,边小跑便回头道:“谢谢皇叔提醒。”   浅之溜走,华采问道:“苏瑄?四哥病重意识不清,一直唤的便是你吧。”   咦?   四哥当真情种,病的要死不能活还不忘他的佳人,当真像极以前听来的那些缠绵悱恻的凄绝爱情故事。   我为华楚默默掬泪,六哥看我久不答话,大约以为我默认了,便道:“你在门前徘徊,莫不是守卫不让你进?”   还真不是,我就是想看看我表妹在没有旁人干扰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攻略下华楚这块冰疙瘩。   这一走神,六哥大约以为我又默认了,竟牵起我手,做出慷慨之色:“不要怕,本王带你进去。”   六哥留给我的背影伟岸的很,他自己应是这么觉得,将我手握的忒紧,一路拖到了门口,侍卫们看见华采,齐声行礼唤道:“卑职拜见桓王殿下。”   我表妹的随身婢女们亦一同福身,那些小姑娘顺道用探究的目光从我身上绕了一把,末了,松了口气。   我后知后觉的想着,也是,苏瑄相貌普通,怎会给我名门闺阁堪称绝色的表妹造成威胁。   门口的大小仆从们招呼都打了,这门是躲不得了,煞风景的棒槌,也是当定了。   进门以后,我臆想的佳人拭泪,芊芊玉手照拂华楚的场景居然没出现。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四哥屋里站了密密麻麻一大伙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从病榻前排到帷帐后面,不常露面的姑母亦在此列,我表妹贺水嫆正可怜巴巴的被挤在病榻边,只堪堪能拽住四哥的被角。   四哥的母妃深居后宫礼佛,早已不问俗世,即使自己儿子病了,亦不曾带过一句暖话出来,我想起非我生母的皇后,平常带我比自己的亲儿子们都亲,莫说是我病了,便是伤了下手指头,也要哀哀抹上半天眼泪。      ☆、第 7 章   四哥素衣拢着苍白的脸,半卧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咳,似乎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面上只是淡淡的。   宗室的七大姑八大姨看见六哥进来,自觉的划拉出一条道,我跟在六哥后面迎上四哥的目光。   我以为四哥见着苏瑄精气神能好些,我现在既然藏在苏瑄的壳子里,自当宽慰他,但四哥只看了我一眼,慢慢挪开了眼,将视线放到六哥身上,颇有些憔悴的道:“你来了。”   六哥将扇子仔细合上,坐到床畔,“四哥当真是病糊涂了,我昨日不就来了。”华采将扇子一转,指向身后,正搁在我跟前,调子懒懒,“她倒是今天来的,你说的可是她?”   四哥浅浅一笑,清丽似梨花,却不加辩驳。   他们俩坐在一起很是养眼,若是再加上言昭,京城女儿们春闺顾盼的佳婿们便都齐了。   我环顾四周,确实没有看到言昭,便开始回忆四哥病倒这段时间我干嘛去了,想来想去,终于忆起,七月十一到七月十五那几天,我正和言昭闹别扭,搬去了温凉河的行宫別馆去避暑,那里远离京城喧嚣,最是修身养性。   我记得言昭没来找我,他既然不来找我,又没有我缠着他,他想来是空闲的,四哥与他同窗之谊他却不来探望,我实在想不通。   探望完四哥,华采走到门口询问丫鬟今日四哥用饭如何,接着又打听太医们诊断的病症,方慢悠悠走在我前头出府。   该是到分道扬镳,六哥蓦地回首望着我,似笑非笑道着:“苏姑娘,四哥病下了倒还惦记你。”   我疑惑,若我没记错,方才四哥好像什么话都没说。   六哥两指将扇子错开,手指白皙如玉竹,一边摇着扇一边飘飘叹了两句:“有些话说了一万句不抵一个眼神,世人皆道华楚傲骨嶙峋,本王却知我家排行老四的兄长痴得很,打本王出生,就没见过华楚这么小心翼翼的看过一个女人。”   我记得华楚小时候爱吃鱼,有回被卡着刺,打那以后再不沾一筷子,太子就教育他,鱼卡着你一回,你便一世不碰它,世上好男儿难过美人关,若是有天女子伤了你,你以后便孤家寡人过一辈子?   那时候我和六哥站在边上嗑瓜子看热闹,只见华楚皱着眉,半晌道:“这世上女子除了华仪没人能伤我,我知华仪待我好,她不会伤我。”   太子又道:“华仪是你妹子,她自然不会让你伤情。你志向是求位淑女,若你爱慕的淑女对你始乱终弃,你当如何?”   华楚摇着头:“我不能如何。”   我和六哥在一边笑的没心没肺,六哥手里瓜子撒了一地,我当下冲出去火上加油:“四皇兄仁厚,若是有天言昭想和我悔婚,我怎么也得把他绑进洞房,他若要寻死,我就拿他一家老小要挟他,我就不信他不从了我。”   华楚当年一句我不能如何,我始终参不透,后来一语成箴,也当真那样做了,新婚之后言昭终日白衣,我从前以为言昭不知我厌白,可是那天他和礼部商量怎么埋了我时,分明是知道的。   可见是他真的恨我,恨了我一辈子。      ☆、第 8 章      四哥的病情总不见好转,穗儿怕我在触景伤情,拽上我一起出门采买绣线针黹。   京城的锦绣坊没有不热闹的时候,深处闺阁的小姐们守着教条规矩不能轻易出门,常支使贴身丫鬟照着她们说的样子采购丝线,若是大门大户的常客,所用丝线的银钱半月一结或一月一结,货品上乘花销便不菲,是以常来的小丫鬟们方进门,店里的伙计便会凑上去端茶递水,给她们搬凳子歇脚,左一句姐姐又一句妹妹的讨好着。   我对针黹不大懂行,进门时并也没有伙计招呼我,穗儿倒是懂一些,也只是马马虎虎能认清茜红银红,我俩东摸摸西碰碰,出门只为散心,所以也只是看看,顺眼就拿两件。   锦绣坊里间是绣房,绣娘们下针如雨,细细密密的针脚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望了半晌,脖子泛着酸,穗儿才挑好想买的物件。   我正要和穗儿抬脚出门,肩上一痛,便听见女子娇腻嗔道:“呀!不长眼的东西!”   我觉得明明是她撞得我,我金枝玉叶惯了,若论受到的伤害该是比她大一些,便反唇相讥:“好狗不挡道,挡着我道的,向来不是好狗。”   我说完话望着那女子,只见这撞了我的,居然是我表妹的随身丫鬟,我再努力的想,忆起了她名字,应是叫处心。   我本非时时好记性,连我表妹家的丫鬟叫什么都清楚,只是我表妹取名字太逗趣,这小丫鬟是有本名的,原来的姓名叫什么我已委实记不得,入夏以后处心来我府上送荔枝,我看她生的模样俊俏,顺口问她叫什么。   她答自己叫处心。   我问她有没有个妹子叫积虑。   处心点头说有,又说积虑不是她亲妹子,她们俩的名都是贺小姐起的,说罢抬头看我脸色,又紧忙低着头,手里帕子拽着一角,是个十分可人怜的模样。   于今日的嚣张跋扈,实在大相径庭。   京城这方天地也太小了些,这两天尽是与贺府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此刻,处心上下打量着我,微皱了眉,似乎在极力回想,半晌喃喃着:“对了,是你,跟在六殿下身后的那个丑女。”   听见这话我就不乐意了,苏瑄虽不貌美,也不至于丑吧,这是要置我四皇兄的审美于何地?   我蓄势待发,伙计见势头不对过来劝架,穗儿在旁扯着我袖子:“苏姑娘,好女不和恶女斗,咱们快回去吧。”   处心手里帕子一甩,“小丫头说的没错,凭你是谁府上出去的,也敢在皇城底下撒泼?”   我冷谑:“你这话说的也没错,凭谁是谁府上的,都是奴才,谁比谁娇贵半点,我又不是狐狸,懒得借谁府上的威风点缀自己。”   处心的目光若是把刀,我现在估计三刀六洞,我逢年过节在菩萨跟前敬香修来的阴德大多败坏在我这张嘴上,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说话太扎人,且为奴为婢的最是见不得别人说她是奴婢,人的出生并非自己可以决定,我母妃当年若是看得开,也不会把自己积郁成疾,刚生了我就撒手人寰。   我虽是宫婢生的,后来长大有人拿这个讥我,我并不曾放在心上,一则我从小锦衣玉食,若再哀怨自己的出身显得太矫情,二则拿这话讥我的出身未必比我好,太?祖草莽出身,现而今的这些王孙贵胄,祖上数三代,谁家以前不是穷门破户。   我以苏瑄的口吻说出这话,是把处心摆在一个对等的位置,但是处心明显觉得把我和她放在一个水平线上是对她的一大侮辱,当下便怒不可遏。处心手里帕子拽了又拽,嘴巴抿了又抿,我沉浸在她拳拳盛意的注视中,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哈欠。   处心望了我半晌,我在心中猜测,她方才大概以我爹为圆心,家兄叔伯为半径,对我家族谱进行了深切问候。   她大概盯我盯的眼睛酸了,半晌哼了一声,朝立在一边正提防着泼妇打架损害物品的伙计道:“你愣着做什么,前个儿我家小姐嘱咐的料子你们备妥了没。”   伙计立马朝里间领路,边走边道:“妥了妥了,处心姐姐移步来绣房,绣娘们正从绣架上拆下来呢,您过来看看这花色能不能入贺小姐的眼。”   见处心走远了,穗儿松了口气:“苏姑娘,方才吓死我了。”   我还在等着处心的后招,她当真看料子去了,把我和穗儿干晾在门口,走时瞅都不带瞅我一下,我觉得好笑,和穗儿迈出锦绣坊。   方才那一番动静在向来热闹的锦绣坊门口聚了一堆三姑六婆看热闹,这会儿带着意犹未尽的感慨很快散了,我和穗儿拉着小手逛街,日暮时分,脚酸的透彻,便收拾了兴致回府去。   路过巷子口,穗儿被打龙须糖的手艺吸引住,我寻个凉爽的地方站在一边,不由自主又打起哈欠,一只胳膊猛地横垣在我脖子上,我正要叫人,这胳膊的主人直接打晕了我。   昏迷前,我倒在地上,只能看见几个粗莽大汉,他们的口在开合,我却已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后知后觉的想,昨夜睡晚了,今个儿一直打哈欠,晕过去一会倒能解乏了。   再醒过来,一桶凉水泼的我透心凉,不知道睡了多久,眼前漆黑一片。   我抬头望着四周,似乎听见周围有人在哭。   再听声音熟悉的很,我想,该不是这么巧吧,昨个儿在四哥府上碰见,今天在锦绣坊门口撞上,现在还一起被绑匪给绑了,若她是个男的,我真得信缘分这一说。   粗砺的声叫嚷着:“再哭老子就杀了你!”   那哭声止了,抽抽涕涕的道:“我只是贺府的小丫鬟,你们绑我没好处的。”   绑匪恶声恶气的道:“有没有好处要你教?”   一只手硬抬起我下巴,粗糙的老茧刮得我下巴疼,那人道:“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不是。”   那人问道:“不是什么?”   我淡淡道:“你蒙了我眼睛,我们怎么算是见面?”   粗砺的嗓子哈哈一笑,我感到耳朵被布条刮过的热辣,昏暗的煤油光不算刺眼,想伸手揉下眼睛,只碰到身后的木头柱子。   和我一样绑法的处心离我正对面不远,梨花带雨闷着声哭个不停,脸上黑布条还没摘,湿漉漉的肯定能拧下不少水来。      ☆、第 9 章   我向四周望着,几个彪形大汉立在我跟处心中间,光秃秃的墙壁上连刑具都没有,应该只是囚室。   听着他们话里的意思,他们认识苏瑄,且有一些过节,但我不是苏萱,我也不是认识他们,他们和苏瑄的过节若是报在我身上,我就冤死了。   “你认识她?”这把粗砺嗓音的主人,此刻站得离我最近,像是这些人的头儿,小山似的身子肌肉贲张,头顶发量稀疏,且是个独眼龙,我在记忆里搜寻,确实是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指着我对面的处心问我:“方才这女的跟了你一路,看见我们几个把你打晕,正想溜走,幸好我这班兄弟眼尖,把她也捆了过来。”   说着话,独眼龙走到处心跟前,手指摩挲着处心的下巴:“若是认识的就罢了,若不认识,这小妞生的有几分姿色,杀了可惜,不如给我这帮兄弟们暖暖床。”   该是他方才敲在我脑后的那一掌太重了,我现在脑子还有点闷,大抵预料到现在的情况不怎么好,应该先保住自己再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多管闲事的嘴,当下颇豪迈的道:“她是贺府小姐的贴身丫鬟,贺家是皇亲望族,府上少了人定会惊动官府,你们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把她放了,她胆子小,出去以后不会乱说。”   “是嘛?”独眼龙兄台把唯剩的一只堪称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走回到我跟前,手紧紧掐着我下颌,“许久不见,苏姑娘还是伶牙俐齿的一张嘴。”   他的手上有很多握剑多年产生的硬茧,刮在脸上生疼,我躲了下,独眼龙凉凉一笑,拍了拍我脸颊:“苏姑娘贵人多忘事,看来是不记得孙某了……”   我点头:“我确实不记得了。”   独眼龙闻言单手撑到我身后的柱子上,盯着我的眼睛道,“但是我的眼睛,可不是一句不记得就能算的。”   姓孙的把手背到身后,随在他后面的跟班递了一样物事到他手里,独眼龙将东西转到我面前展开,是一支断箭。   这人看着我的目光夹杂恨意:“一年前在这儿,你刺伤我一只眼睛,我是有仇报仇恩怨分明的人,不为难你,今个儿你把一只眼睛赔给我,我就放你和这个小丫头走。”   我陡然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孙独眼把断箭在我脸上轻轻的划,箭锋透着凉意,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我试图劝说他:“苏瑄是裕王府上歌姬,裕王待我不薄,你今日若是伤我,裕王不会放过你。”   我不提四哥还好,提了四哥,孙独眼看我的眼神更加愤恨,恶狠狠的说道:“裕王?四皇子华楚?他杀我振雷堂十六弟兄,有不共戴天之仇,假以时日我定让他偿命!你以为自称歌姬,我就放过你了?江湖之中谁人不知你苏瑄的大名!”   我想真是天要亡我未来嫂子,顺便还亡了我,也不知道我的魂魄脱了壳还有无重生的可能,只求在他动手剜我眼珠子前我的魂魄能先从壳子里出去,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我屏住呼吸,打定主意自己憋死自己。   孙独眼先在我脸上划拉了下,温热微腥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一滴滴往下坠,极度的紧张下,我也分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有没有褪壳成功,每一刻钟都漫长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分不清到底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一炷香,抑或是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孙独眼划拉在我脸上的断箭放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只见他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打手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说话,孙独眼脸色一变再变,将手里断箭扔到一旁,出地牢前与看守道:“好好看着她们,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感觉身上冷汗湿了一重,黏腻在身上的除了汗液还有脸颊上流下来的血,我现在特别想照下镜子,看自己毁容了没。   初夏暑热,牢房里却冷凄凄的,耳边依稀能听见水滴声,感觉像建在冰窖底下。看守我和处心的几个大汉在独眼出去后围在处心身边打转,每碰到处心,她就不时尖叫一阵,这些人像是觉得好玩,便都开始动起手来,过了会儿,处心头垂了下去,不说话也没有再哭叫,应该是被吓晕过去。   看着晕死过去的处心,他们大概觉得没意思,又回到方才站岗的地方。   不消一刻,独眼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个人,他的模样我看不真切,身子甚是清瘦,脸上罩着獠牙面具,独眼待他颇为恭敬,站在我跟前像是介绍战利品一般,把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我介绍给面具人:“鬼面兄,裕王近年大肆围剿江湖各大帮派的兄弟,她是裕王亲信苏瑄,我愿把此女献给沧海阁交由贵阁处置,聊表归属贵派的诚意。”   被独眼称为鬼面的那位瞥了我一眼,獠牙狰狞的面具后面依稀能看见一双清亮的眼,他问独眼:“江湖传闻裕王谋士苏瑄是位绝代佳人,便是长这个样子?”   鬼面又掰起我下巴,也不知道这些江湖人士都是什么习惯,动不动就掰人的下巴,语气还有些失望:“寡颜淡色,脸上还带着伤。”   “苏瑄以智闻名,算无遗策,貌美的女子千千万,天人之姿也并非不可得,可若要她这般心智的,百年间再少有,若她相助贵阁,何愁大事不成。”独眼算是在把我推销出去。   鬼面兄被他说的心动,袖子扬了下道:“好,人我带去。至于振雷堂归附我阁,还需阁主亲自裁夺。”   独眼帮我松绑,又想敲晕我,鬼面略一抬手道:“不必。”   独眼讨价还价把我给卖了,我连一句发言权都没有,想想憋屈的很,但是若不由着独眼卖出去,独眼肯定要挖我眼睛,想想还不如跟着鬼面走,起码还能留条命。   我掸掸身上的灰,乖乖跟在鬼面身后,鬼面方抬起脚,目光顿在被绑在另一根柱子上晕死着的处心,疑惑道:“这个又是什么人?”   独眼很殷勤的溜到鬼面身边介绍:“帮苏瑄时顺道绑来的,如果鬼面兄觉得模样不错,我送给鬼面兄。”   买一送一,鬼面此番赚得很。   鬼面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第 10 章   沧海阁,江湖第一的门派。   相传阁内有一等一的高手,一等一的谋士,和一等一的美人。   父上当然把扫荡江湖草莽的硬骨头丢给四哥,最让四哥头疼的就是沧海阁和阁主斐言。   鬼面把我和处心带上马车,车内颇为宽敞,正中摆放一张桌子,桌上精致的茶炉上茶水沸腾,鬼面拾杯沏茶,摆在我和处心面前。   处心尚处于惊恐中,脸色苍白似纸,手不由自主的拽着我衣角,似乎我正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马车不紧不忙的前行着,我捧起茶盏,地牢里带出的寒气随着这杯暖茶消解,身子不那么抖了,便把目光放到鬼面身上。   虽然鬼面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我能感到他年纪应该不大,听着声音,似乎比言昭还要小一些,但他身上的煞气却已激起我胳膊上的汗毛,不由自主的让人淌冷汗。   鬼面倒着茶的手上有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可见当年落下这道疤时必定深可见骨。我望遍他身上,从素簪冠起的发顶到浑黑的衣摆,也没看到他所携带的武器,于是收回目光,眺望窗外。   鬼面沏茶的手顿住,道:“你看够了?”   我嗯了声。   鬼面把我跟前的茶水续上,语气透着泠泠凉薄:“你脸上似是新伤,孙拜田做的?”   原来独眼叫孙拜田,但我还是没听过这号人。我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回应他的问话:“是他做的。”   鬼面的声音凉飕飕的:“华楚杀了振雷堂十六个人,振雷堂动不得华楚便在你脸上添一道疤,华楚派兵剿杀我阁,两位堂主,一位副阁主,三百多号死士不幸殒命。早听闻华楚待你如珠似宝,伤在你身上一分他该会痛十分,我在想把你带回去后,那些脑子里现在只有抄上刀枪去裕王府报仇的莽夫们会把你的手脚拆成几副,肋骨折断几根。”   处心拽我衣角的手紧了紧,不甚掐到我腰间,我吃痛了声,把她的手扯开,坐直身子望向鬼面:“不知阁下有什么主意帮我躲过此劫?”   鬼面冷哼了声:“你一向给华楚出谋划策,所出计谋无一不准,如今应到自己却不灵光了么?”   “诚如鬼面兄所说,医者不自医,看来救命的道理大概都是如此。”   鬼面将目光放在我脸上,可能我的脸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他淡淡瞟了一眼,又低下头摆弄乌木茶具,青黄茶汤叮咚作响,他似乎在上了马车以后就开始把我朝这个话题上引,所以说出的话很像打过草稿:“和沧海阁作对的,即便阁中兄弟穷尽一兵一卒也会血拼到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向来是江湖规矩。若是和沧海阁化敌为友,倒是可以心平气和喝上两杯茶,倘若还是冥顽不灵的,纵然才华横溢天赋异禀,死了也是白死,苏姑娘,你如何认为?”   处心又来拽我衣摆,我没有看她,心却不禁开始慌了,能推算谋事的是苏瑄,不是我华仪,我套着她的壳子,却没她的本事,要是真的把我奉为上宾以礼相待,我却半天想不出一个称他们心意的好点子来,最后还不是要被他们千刀万剐?   我连忙摇头,和鬼面道:“从一而终是世人提倡的好美德,事二主的那些人被记在史册上至今不能翻身,我要做垂名青史的好人。”   鬼面把玩茶盏的手白皙细长,说的话依旧凉薄:“既如此,也是姑娘的宏愿。上月初十我兄长死在华楚的弓箭队手上,这笔债,我便与姑娘一起讨吧。”   我下意识看了眼旁边快哭出来的处心:“这姑娘和裕王府一点关系也没有,冤有头债有主,别动她。”   沧海阁凄冷的地牢比孙独眼的囚室更阴冷,我身上鞭伤粘着血带着衣,每动一下后槽牙就咬的生疼。   处心和我关在一起,鬼面怜香惜玉,倒没对她用刑。她脸上灰尘厚重,眼泪哒哒的落在我身上,在脸上晕出数道泪痕,灰的灰,白的白,好不滑稽。   “你还笑的出来。”处心这两天对我的态度越发软和,也可能身边能接近的只有我一个,便把全部关心注入到我身上,我对她的示好不明所以,只觉得很受用,便继续埋着头乐,以至于她倒像被沧海阁总舵一人一鞭子抽的半死不活那个。   鬼面中午时分来过一次,问我想好了没,若是想明白了,就到我带去见阁主斐言,我觉得我是不可能想明白的,即使想明白也没什么用,我又不是苏瑄,帮不了他们什么忙。   鬼面交给处心一瓶金疮药,并嘱咐她:“如果苏瑄断气了,你就跟她一道走。”   我想处心对我分外关心的原因有这个一半。   处心问看守的人要了盆水,我伤口上的血干了,粘在血肉里,强行撕开相当于受二次伤害,她撕下身上一片衣裳做帕子,打湿以后用帕子帮我润开伤口上与衣服干涸在一起的血块,盆里的水迅速染红,到了几乎和人血一样浓稠的程度。   她打开金疮药洒在我身上,这药劲烈,疼的钻心剜骨,处心尽量把手放的轻一些,但是用处不大,药末粘在肉上的疼痛程度与她敷药的手法并没有什么关联。   敷完药过了好一会我还是睡不着,到了夜深人静,处心开始说梦话,我辗转到透着一点月光的角落里,从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望向夜空,可能是触景伤情,开始想起言昭。   算着日子,此刻的华仪还在温凉河的行宫里睡着觉,我不在的那些日子,也不知道言昭究竟想我没有。   就算是恨我,念叨完我几遍死没有。   我现在真的快要死了,可是死前最想看到的还是他。   清晨,鸡叫了三遍,我望了一宿的月,究竟还是没死成。   两个打手进牢房把我拖出去,处心蜷在角落被惊醒,与昨天我被拖出去时不同的是,这次她壮起胆子朝一个打手扑了过去,抱住壮汉的腿哭嚎:“别再打了,再打下去她会死的!求你们了……放开她……”   处心的阻拦犹如螳臂当车,壮汉毫不费力的把她踢到一边,处心唇角被蹭破皮,高肿起来,又要扑过来,壮汉又一脚把她踢开,带上门,上锁,行云流水的一套程序走完,我又被缚到刑架上。   鬼面兄例行公事过来看望我,大约我进气少,出气更少的样子让他颇觉快意,他挑起我下巴问道:“你说,在下若是现在把你丢在裕王府门口,华楚看到你这幅样子,表情该是多精彩?”   我摆开他的手,淡淡道:“不会比我死在裕王府门前精彩。”   “确实,你若不肯归顺沧海阁,放你回华楚身边不如杀了你以绝后患。”      ☆、第 11 章   鬼面的手顿在我脖颈上,慢慢收紧。   这类似于温水煮青蛙,人处于在极度恐惧下,身子会不自主的颤抖,我渐渐感到窒息的痛苦,鬼面又慢慢把手放开。   我激烈的咳嗽,肺部火热,满嘴是血腥的气息。   鬼面命人把我从刑架上放下来,淡漠的调子响在我耳侧:“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阁主要见你。”   我努力站起来,因为实在不想再被人拖着过去,脚尖已经被磨了皮,忒疼。   沧海阁临水而建,我不知道临的是哪一条水,而且我天生是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对于现在所处的方位也不晓得。   鬼面走在我后面,大概怕我一口气喘不上来死了,从地牢上来短短数十米,穷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   沧海阁的阁主坐在地牢外的凉亭子里,身侧是碧玉棋盘,手里执着黑子,重重薄纱随风而摆,即使隔着碍事的帘子,他的侧脸还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后来想想,除非他被烧成一堆灰,否则即使是他一根手指我也认得。   鬼面朝坐在亭子里的言昭垂手道:“阁主,苏瑄带到。”   言昭挥了下袖子示意他退下去。鬼面朝愣在一边的我轻声道:“记住,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言昭手里棋子落定,把目光放到我身上,问我:“沧海阁与苏姑娘无仇无怨,为何苏姑娘费尽心机要将沧海阁赶尽杀绝?”   我咬着牙迈上凉亭台阶,脑袋因为失血阵阵眩晕,我明知道这个样子难看至极,在跌倒前还是竭力反问他:“言昭……是你?”   我扯住飘荡在眼前的翠色帘帐,紧紧握在手里,想拽住再爬起来,但是眼皮黑沉沉的下坠着。   言昭走到我跟前,略带疑惑的望着我,有几个人想上前把我拉下去,他抬手制止,俯身望着我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认识我?”   我昏厥前,只记得言昭凉浸浸的手顿在我的眼睛上,声音极轻:“这双眼睛,像极了她。”   沉入梦境,像是置身往事中,我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顾,一切都分外清晰,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那些场景也没有褪色。   我和言昭还在各自娘亲肚子里时,言昭的娘亲进宫探望她姐姐,当时的穆皇后,两人在御花园谈心。   父上当时盛宠我母妃睿贵妃,因不喜穆皇后,数年未曾去过中宫。那天正巧父上拉着我母妃的小手聊天散心,在御花园碰上来宫中探望的言夫人和皇后,   当时言夫人方见喜,我母妃也是刚有妊娠迹象,当年的辰妃现今的皇后看见这事巧的很,算来是缘分,就道出指腹为婚的主意,穆皇后听罢神色只是淡淡的,我母妃天生好脾气,应了下来,父上没当回事,嗯了两声,算是知道了。   后来杨太傅请辞回乡,父上把时任礼部侍郎的言昭他爹言储绪请来教太子和几个哥哥念书,我第一次遇上言昭,就是他跟在言太傅身后进宫,朝公子王孙们一个个的行礼。   六哥拽我袖子,打趣我:“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时言昭六岁,我也六岁,大概男孩子发育较晚,他个子还没我高,生的一脸福相,我心里不大乐意将来嫁给个矮冬瓜,在六哥的竭力阻止下,差点把言昭揪住爆打一顿。   言昭眨巴着眼睛站在一边,笑时眼睛弯的像月,舒雅清俊至极。   后来过了八年,我和六哥约好去喝太子府浅之的满月酒,宴席上太子让众人用桃花为题写一首诗,四哥和六哥作的是何句,我半点也想不起了,只记得长大的言昭身长玉立,手里拎着酒壶,酒意染在脸颊,霞红一片,缓声道:“金鸾点翠玉翘横,软烟碧树绕都城。华仪且顾慵懒去,扇尽桃花歌不成。”   六哥曾说像言昭这样的越长大模样越好,小时候或许是个小胖墩,等身子骨伸展开,怕是清瘦似竹竿。   六哥诚不欺我,十四岁时的言昭,清雅似竹,淡泊如月,温和的像杯茗茶。   四哥的志愿是求位淑女,言昭和他志趣相投,恐怕品味相差不会多,那段日子我当真用心学做淑女,还竭力磨炼自己的琴技,至今手指上还有被琴弦勒出的五道划痕。   我从出生起就是为了嫁他,那时候我还很单纯,心心念念把自己风风光光的嫁给他,成为他一心想娶的女子,最好他一掀开盖头就不可自拔的爱上我,从今以后只守着我一个人过。   然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   父上废了穆皇后,改立辰妃为后,言储绪与同僚酒后失言,说我母妃出身微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浆洗宫婢,幸而是早死了,若然睿贵妃还活着,立她为后,定会成为后世笑柄。   此话不知如何传到父上耳朵里,他觉得言储绪的夫人与穆皇后是亲姐妹,言储绪在为妻姐抱不平,可恨他指桑骂槐,拐着弯骂父上始乱终弃辰妃出身不高,还要拿睿贵妃做幌子。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言家人丁稀疏,言储绪只言昭一个宝贝儿子。父上下令要将言褚绪和言昭凌迟,言家其余不论大小均数押到菜市口处斩。   我初闻这消息便跑到父上跟前进言:“言褚绪抨儿臣的母妃是名目不识丁的粗陋婢女,为臣者诋毁皇家,罪大恶极,实不可恕。儿臣素知这些言官都是些茅坑里的硬石头,即使将言家的人千刀万剐,也堵不住言官们的嘴,不如将言储绪的宝贝儿子仍赐给儿臣,让言褚绪亲眼看着自己儿子娶睿贵妃的女儿,再让言家男丁充军,女子为妓,过老过幼者贬为庶民,好好恶心一番那些以出身论清贵的酸儒们。”   三年前八月初五,中元节后二十一,言昭他老爹亲眼见他儿被押着与我拜堂成亲,泪撒当场,我与言昭拜完天地,言褚绪跪地与我三跪九叩,便被押往刑场凌迟。   大红布幔铺满喜房,言昭坐在桌边冷的像块冰,我掀开盖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好似陌路人。   他大约觉得和我成亲,还不如跟他老爹一起受刑,他心里翻来覆去恨我,可是一个字都不说。   有时候恨极了一个人,说一句话都多余,只消在心头默默恨着,祝愿他或是自己快点去死就好。   我自觉猜出他心中所想,又很不喜他冷若冰霜,有点想讨好他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曾预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我像个淑女坐在床畔,他眉眼含笑喊我沁之。   但是那畔的言昭始终一动不动。   我只当这一夜他都不会和我说话,但他还是开了口,“华仪,你究竟想的什么?”   初开场时,他问我所想,我明明白白告诉他我欢喜他,期间诸多争吵我已记不清,只想起后来言昭问我:“华仪,你口口声声欢喜的我,你心里真正想的是谁当我不知么?你和他困于人伦,便要拿我做逗趣的乐子?”   我那时毕竟是年纪轻了些,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其实我也不知言昭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只晓得这样吵架很好,比方才干坐着心里默默咒我好得多,我说的话越发不中听,盘算着把他气死了,我也跟他摸了脖子一起下去,作对生死与共的苦命鸳鸯,便造了口业:“你说的对,正说中了我心思,我就是拿你逗趣,你若跟着你大逆不道的爹一起活剐了,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替身。”   “你既然知道了我心思,便该晓得,有我一日才有你言家一日,你但凡半点不顺我心,我便是杀完你言家的人也不在话下。”我气急败坏的朝他吼,终究是做不来淑女,“言家的人都死完了才好,我乐的不必伺候公婆,我既然只欢喜你一个,何必作低俯小讨你一大家子的欢心!”   言昭被我气的吐了口血,俯在桌边哀哀看着我,他咒我:“华仪!你不得好死!”   他大婚之夜穿着白衣,脸比寡孝的白衣还要惨白。   时至今日,我仍不忘不了那刺眼的白,扎在我心头,像一把利剑。   我欢欢喜喜嫁给他,欢欢喜喜过了三年,欢欢喜喜赴了黄泉。我死后,他都不肯看我一眼。      ☆、第 12 章   我醒来时,映入眼帘是处心哭得红肿的一双眼。   目之所及并不是地牢,身下躺着的是柔软的床而不是草堆,房间十分简陋,只有简单的起居用品。   身上的鞭伤不知是否在睡梦中被处心敷了药,不似晕倒时那么疼的咬牙,处心见我醒了,连忙把黑乎乎的药汁送到我跟前。   我接过药一饮而尽,问处心:“我睡了多久?”   处心低着头,声音略带哽咽,“一天一夜。”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以为你死了,昨天夜里,你连鼻息都没了我央门外的看守找个大夫来,他们都不理我,我想你肯定是活不成了,谁晓得你的命这么硬,伤成这样还能死里逃生。”   我浅笑应着:“我哥说我从小脑壳硬,怎么都摔不坏,脑袋上都是骨头,可能是骨头比较硬,所以命就硬了点。”   处心白了我一眼,把药碗收拾了,手里绞着帕子站在床边,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哝:“鬼面让人把我从地牢里押过来,我方进门就看见你血淋淋躺在床上,有个男子坐在床畔,你的手把他攥的死紧,你口中反复念着几句诗,什么金鸾,碧树,桃花的,你每念一句那个男子脸色就变一分,我也说不好他是怎么了,后来你睡得深了,他吩咐鬼面看好你,让你一定不能死。”   我掩着被子,叹了口气:“那男子在江湖里叫斐言,是沧海阁的阁主,在京中他有另一个名字,叫言昭。”   处心绞着帕子的手僵住,蓦地看着我:“华仪公主的驸马言昭?”   我嗯了声。   此刻有些静,鬼面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此刻推门进来,手背在身后,语气仍是冷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意味:“苏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与阁主初见面便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鬼面黑色的衣裳像一道影子,倏地走过来,一点动静都没有,青面獠牙的面具后面澄澈的眼睛直直望着我:“苏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颔首:“承君吉言。”   鬼面呲笑了声,“起来吧,阁主要见你。”   我这才注意到,鬼面带来俩个婢女,捧着的托盘上放着干净衣裳。   鬼面在门外等着,我起身更衣,毕竟睡了一天,精神十分饱满,只是一身的伤时不时泛着疼,走不了多快。   这次我跟在鬼面后面,可能料想我是名病号,鬼面的步子放得很缓,待走到湖心亭,大约用了半个时辰。   沧海阁大的出奇,蓦然发现言昭背着我干下这么大一件事的震惊感不断冲击着我的神经。   走到亭中,言昭朝我浅笑,指着我跟前的石凳温然道:“坐。”   恍然发现,以前言昭对我都是淡淡的,一年四季不温不热,更不曾对我笑过,我从前觉得他或许天性淡然,待人都是一个样子。   可是我对他的认知,每每都是如此打我脸。   我有点失落。   “苏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忽略前天和他半死不活的见面,我见过他的次数掰着指头数不清,但若是我用苏瑄的壳子和他见面,则是一次也没有。   不过我顶着他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和他说话,他定然是认不出的。我意识到言昭还在等我答话,便应道:“没有。”   他直视我半晌,语气很淡:“是吗。”   我其实在心里堆了很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跟他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时,那些话没一句能说的,再仔细想来,其实那些话即使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婚后第一次面对面正正经经的说话,是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湖心亭清风拂面,言昭的手挨在桌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朝我舒展一笑,“初见你时,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把耳朵竖的尖尖的,很想知道藏在言昭心底的人会是谁。   但他没有说。   我很好奇在他心目中是怎样的印象,便问他:“你妻子华仪么?”   言昭浅笑,未可置否,淡漠的扫了我一眼:“为何这么问?你也认识华仪?”   我连忙摇头。   明明是他开的头,他却又不说话了。   我望着他的神色,言昭不像生气的样子,但也说不好,他看上去不喜不怒的,好像我提到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一个陌生人,场面又僵住了。   我大概知道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心里便顿时就不好过了些。   他终究是和四哥不同,四哥念旧,有一天倘若讨了老婆,心里再不喜欢也不会对自己妻子不闻不问,但是言昭真的可以这么对我。   就这么干坐着,坐到日暮西斜,言昭起身道:“待你伤好得差不多,我送你回裕王府。”   我不大相信的看着言昭,鬼面说我必有后福,原来指的是这个。   “为什么?”我疑惑问言昭,“杀了我不是更安心吗?”   言昭浅浅一笑,端的好看,“鬼面和你说的?”   我点头,然后摇摇头。   “我没打算杀你,你既然知道我是言昭,想必也知道我和裕王的关系。”      ☆、第 13 章      我发现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看透过言昭,他给我的样子和我不知道的,相差委实的太多。   我目送言昭离开,然后一步一步挪回他卧室休息。   夜间风雨大作,耳边不断响着凄厉雨声,电闪雷鸣间处心还说着梦话,扰的我如何也睡不着。   因为背上的伤和胳膊上的伤我像只乌龟一样趴着睡,这会儿躺好了再翻动又要受罪,我枕着手,可能是太无聊,白日里言昭和我寥寥数句话总是在脑子里闪回,我捂着头,忍不住哀嚎起来。   处心一下被惊醒,慌乱中看着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捂着头,与她道:“睡不着,和我说说话。”   处心松了口气,帮我掩上薄被道:“夜深了,快些睡,你好好休息伤也好的快点。”   其实在发现言昭占据了我生活的重心时,我试过转移注意。   我和他刚成亲那会,我总害怕他会想不开将来要和我过一辈子而含恨自尽,总是隔三差五去看他,一日间要问厨房三次他吃了什么,若他受了风寒,我亲自给他煎药,再让婢子端给他,那些点点滴滴的事情此刻回忆起来,我都被自己感动的落泪。   我以为他是一块冰块,便竭尽去捂暖他,谁曾想言昭的确不是冰块,乃是一块寒石,我的热被他天长地久的晾着,也就慢慢晾凉了。   婚后一年,我不复当初热情,和他狭路相逢,只是含笑让他先过,饭间不小心碰到他筷子,也不再像当初那般心里小鹿乱撞,在这个阶段,我称自己对言昭的爱意升华了,爱情或许会天长地久,但比不得亲情牢靠,我那时候看他,比我任何一个哥都亲。   可言昭还是一块不吭声的石头,对于我的让路目不斜视的直行,对于我看他像视着兄长般的眼神坦然接受,眉都没有皱一下。   那段时间我出过许多幺蛾子,他始终把自己隔绝在我的情绪之外,我亲着他远着他,他都无所谓。   婚后第二年,我和三哥的王妃生了嫌隙,气呼呼的躺在床上一口饭也吃不下,自己把自己饿了三日,到第四天饿的手脚发软的爬出门,逢人便问言昭这几日在做什么,那些人神色尴尬,面面相觑,有的犹豫半晌说言昭这两天如如何何的关心我,心焦我,听的我心花怒放,可是也有不同的说辞,素来耿直的奉茶小丫鬟道:“公主把自己锁起来这几天,驸马上午练剑下午去喝茶,日子过的很充实,公主不用担心。”   似一盆凉水兜头而下,彻底浇灭了我对言昭最后一丝幻想。   打那以后我是真的死心了,他安生过他的,我安生过我的,以前刻意营造出的狭路相逢到了真走到一条窄路上时,我先是一愣,然后当真淡然与他擦肩而过,从那时候起,我没再关注过言昭脸上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我这个人若爱时,当真是爱极的,到了不可爱时,也是决绝的。   然而似乎不是这样,言昭有一次满身是血的被六哥带回来,六哥说是他在马场骑马时,马受了惊,言昭被拖在马后拖行了数十米,十几个侍卫制住马,才把言昭解救出来。   言昭后来伤口发炎开始发烧,我衣不解带守在床边,打那时候起,我才晓得,原来无论他和不和我好,眼里有没有我这个人,我都是爱着他的,我在心里很是唾弃这样拖泥带水的自己,可是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心里还是会揪痛,会难过的想落泪。      ☆、第 14 章      窝在床上躺了数天,我才把一身伤养的不那么血肉模糊,每日空闲着,屋子里又闷热,只得坐在门前一树花荫底下纳凉,处心和我一处坐着,时不时找点话题出来解闷,从她的目光中,我觉得,快要被憋出病来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这日也是这样坐着,处心让每天送饭的小婢女送了两碟瓜子摆在院子里,实在无聊就嗑会儿瓜子,这样嗑了两三日,处心嘴角冒出数个燎泡,每说句话就疼的龇牙咧嘴。   我感叹自己真是英明,没有跟她同流合污,否则连话都不说才是真的愁煞我。   只是处心现在话少了,我就更寂寞如雪了。   到了我和处心大眼瞪小眼的过了五天,鬼面又到访了。   他身后依旧跟着捧盘的婢女,风一样的飘到树荫底下,声音略显沙哑:“苏姑娘身体好些了?”   我嗯了声。   鬼面上下打量着趴在石桌上半死不活的我,讪笑:“莫不是这里住得不如地牢舒服,我看你现在还不如在地牢透着精神。”   我连忙站起来,屈了屈膝盖福身道:“不知道鬼面使有何指教?”   鬼面声色泠淙:“既然站得起来,苏姑娘可否去换身衣服,阁主要带姑娘出门散心。”   我略微呆了下,倒有些局促,鬼面把手在眼前摆了摆:“傻站着作甚。”   婢女捧来的是套大红色的诃子裙,袖口红绡作衬,裙摆镶着珍珠玉翠,艳丽华美至极,我换上衣裳,婢子帮我梳妆,对着菱花镜,突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十分眼熟。   可是一时半会如何也想不起,那种仿佛只要别人提示一个字就能脱口而出的感觉十分扰人心扉。   处心坐在我旁边帮我描花钿,滋滋的叹了起来:“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样平凡的样貌这么一收拾起来还挺好看。”   我牵起嘴角笑道:“那是自然。”   幽幽兰草遍植醉香小筑,言昭等在竹楼前,鬼面领我过去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惊了下。   在我印象里言昭一直穿着白衣,四季没换过颜色,但是今天他难得穿了件浅碧的衣衫,身姿俊挺如竹,和身后的景快晕到一起。   我穿大红,他着浅碧,红配绿自古不是大雅便是大俗,我加紧摆正仪态,不让自己沦为艳俗之列。   言昭手背在身后,鬼面把我带过来,招呼都没打一下就快速隐去了,我瞅瞅言昭又瞅瞅周遭空无一人,便咳了两声。   言昭回首望着我,眼睛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一闪而过,淡淡道:“苏姑娘,你喝的惯茶么?”   我印象里,言昭下午常去城东的茶寮喝茶,风雨不改,那处茶寮实在没什么特别,茶叶亦不甚地道,难得他喜欢,我随他去过两次,其后再没去过。   以我同他相处三年的经验来看,他去茶寮喝的不是茶,鸟儿被困久了会厌食,他被我折磨久了,也想找个我待不惯的地方远着我。   我们出沧海阁乘马车去东山,到地方已至下午。   茶寮生意尚可,从东山云陀寺进香回来的香客们路过此处常会要上一碗黄汤,缅怀一下对佛祖的尊敬,今个儿天气闷热,香客稀疏些,茶寮的伙计上完茶坐在一旁聊闲话,我听了两耳朵,发现是已经在贵妇间听厌了的段子,不由打了两个哈欠。      ☆、第 15 章      言昭在茶寮点的这壶茶水,数年来都是一个味道,我尝了两口,还就是我最喝不惯的那个味道。   我望见言昭甘之如饴,说明真的不是茶寮茶叶太劣质的原因,只好把含在嘴里半晌的茶咽了下去。   言昭安静品茶,我偷偷瞄着他的侧脸,越发感慨六哥的眼光十分独到,言昭确实美人皮相美人骨,半点看不出当年那个小胖墩的影子。   我并不知道别的夫妻是如何渡过婚后漫漫长的生活,但我最想的就是和言昭喝喝茶聊聊天,再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便像此刻,就是极圆满的。   不知道为什么,和言昭坐在一起有一种特别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毫无缘由。   闷了半日的天终于见雨,我单手托住下巴望着外间匆忙避雨的人群,浓重的湿气扑进茶寮,我蓦然感到脸上微凉。   这破茶寮果然是漏雨的。   本来十分美好的气氛被滴滴答答漏雨声打破,言昭浅笑着站起身,牵住了我的手,从掌柜的那儿借了两把伞,道:“出去走走吧。”   云陀寺佛阶九百九十级,微雨时分上山的人更少,上山时宽阔的石阶渐渐窄至羊肠,挑夫身披斗笠担货,亦有广袖儒衫的学生顶着芭蕉叶避雨。   言昭走在我前面,我刚好能看见他撑伞前行的背影。   要是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细雨凉风,落叶飘零,小师傅在寺院门口扫地,逢人便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行至屋檐下,檐角飞斜,雨水打铃,叮铃奏响,言昭收了伞,衣摆上些微水渍,小师傅向他问好,然后目光转到我身上,生出些奇妙的神色来。   我想,难道这位也是有佛缘的?   小师傅个子小小的,头顶光光烫着戒疤,望着我半晌方道:“女施主,你踩到贫僧的扫帚了。”   我低头一看,慌忙跳开,小师傅道了声:“无量功德。”便扛起扫把一本正经的走了。   我以为言昭是要带我来佛前敬香,未曾想进入寺院,他径自往后院去,云陀寺建在东亭山的半山腰,后院有一条直通山顶的小道。   我身上伤刚好了点,爬到云陀寺已经是极限了,在爬到山顶,确实是要我命,我大喘着气道:“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言昭望望我又望了望四周,指着不远处一块大石道:“就在这儿吧。”   奇石倚立在东亭山半腰,看上去像块飞来之石,言昭爬上石块,朝我递出手道:“上来。”   我望着他的手,心中居然生出久违的小鹿乱撞,匆匆合上伞,搭上言昭的手,此刻的雨势已经渐弱,在石头上坐不多时,已然停了,雨过天晴,拨云见日,彩虹从山脚弧到半空,日暮西斜,云雀腾空,羽毛上澄了灿灿金黄,这样的场景,我第一次见。   然后心里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我望着言昭不时朝我浅笑的侧脸,在我还是华仪的时候,他不曾对我这样好,亦不曾像他现在这样开心的笑过。   他和苏瑄才认识五天,正正经经也才见过两次面。   难道这便是那写春闺话本的曾说过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   我曾想自己是多大度的人,只要是言昭高兴的我必欢喜,可是这一刻,我非常非常不欢喜。   可是言昭并不知道。   他应是见我脸顿时冷下来,关切问道:“是否方才落雨受了凉?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我有些落寞的摇头,望着快要的下山的太阳问言昭:“你是有妻子的,可曾带她来看过日落?她生病时,可曾关切过她脸色苍白否?”   言昭脸色微变,却是哂笑一声:“她不需要。”   “你问过她?”   言昭不语,也不像是着了恼的样子,沉默片刻后道:“苏瑄,若不是知道你是苏瑄,我还以为……”   他把话说了一半,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曾带人来过此处,你是第一个。”   我感觉似乎有针在戳我的心,细细密密的疼着,慌乱中把言昭的手扯开,他迟疑了瞬,浅笑收回手,各怀心事,半晌无话。      ☆、第 16 章   我想,我是忒矫情了些,言昭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我,若是因为我待他好他就爱上我,也就不是爱了。   可是和苏瑄才见了两面就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却是相当的打我脸。我下山时不时朝有水的地方看,这张脸这样普通寻常,究竟魅力在什么地方,四哥欢喜她欢喜的食不下咽,我呕心沥血追求了三年的夫君也对她一见钟情。   喏,右脸颊上还有道独眼给划的疤,按着常人说法,明显是破了相的。   我意难平,心里酸涩的不得了,这种酸溜溜的感觉实在讨厌,套用女人家常说的那句话,明明是我先来的,定亲也是,拜堂也是,怎的让苏瑄后来者居上?   我想,这应该是我从小见到大的后宫嫔妃们常说的嫉妒。   边走边怨念着,我揪着树叶的手一顿,望着言昭走在我前面的背影,突生出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前段时间太子去四哥府上,向来花心的华章因为我初来乍到的搅局没看上苏瑄,所以苏瑄没能绿掉太子妃。   那么之后也就不会有太子养歌姬的流言,六哥就不会去打听小道消息在皇后跟前添油加醋,那岂不是我原先从六哥那里听来的段子,已经被我改写。看眼下这情景,被我套了壳的苏瑄没勾搭上太子,已然成功勾搭了言昭,把我给绿了?   在苏瑄的壳子里言昭待我好,我受用着还成,若我回魂以后,这对小鸳鸯还背我卿卿我我,我岂不是和四哥一起被带了绿帽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慌忙朝言昭道:“等…等一下!”   言昭回首疑惑的看着我:“苏姑娘,怎么了?”   我声音有些颤,问道:“你什么时候送我回裕王府?”   “有什么急事?”   “有…我,我想华楚了。”   言昭神色平常,淡淡道:“你满身的伤,他看见会心疼。”   我忙道:“我不会说这些伤是在沧海阁受的,也不会透露你的身份。”   言昭语气不急不缓,淡然望着天际下去大半个身子的太阳,话道:“再等三天,三天以后我放你走。”   三天,三天就算能擦出火花,也是朵微不可见的小火花,至多是沦为言昭追忆流年时的一句感慨罢了。   我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好歹放下半颗。   雨后的地面青翠潮湿,鞋面不多时湿透,粘在一起浸到伤口便格外疼痛,我走得颇为吃力,不禁弯下身子揉了下脚,展开手一片猩红,原来鞋已经浸漫血水,因鞋是大红的,方看不明显。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言昭打横把我抱起,我仰头望去只能看见他下巴,心里已然不是吃惊吃醋而是彻底愕然了。   他语气略显责备:“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硬扛着?”   是啊,都这个样子了,我都不知若是回魂不成以后还有没有的活了,心里还惦记着不能让言昭逃出我的掌心,醋性也是忒大。   到了山脚,已有马车在等候,鬼面站在车前,身后跟着几个护卫,言昭把我放上马车,他走到言昭身边耳语一阵,言昭眉拧的紧,把目光转向了我,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我颔首。   鬼面没跟他一起去,言昭走后不多时他也上了马车,我和他相对半晌,鬼面恍似无意的道:“华楚的病情越发严重,他跟我们打交道虚虚实实的久了,都不知这次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外间说他病的下不得榻,手里的兵权移交到了太子手里,据太子府的探子报,太子筹划着拿沧海阁开刀,看来我们和朝廷有一场恶战要打,只是还不知这个太子是个什么角色。”   我回顾太子往昔战绩,然而想破了脑子也没想起太子办成过什么事,看来父上人老智就昏,居然把这差事交给华章。   鬼面似乎在等我对于华章的评价,但毕竟是兄妹,华章再不济也是我长兄,我总不至于说他坏话,只得捡了些好话讲上一讲:“太子素有胆魄。”   鬼面饶有兴趣:“何以见得?”   “太子三岁时,成帝还只有三个皇子,是时成帝独宠睿贵妃,睿贵妃虽多年无所出,但若是一朝诞下麟儿必会被立为太子,贵妃出身不好,大臣便劝谏成帝从已有的皇子中尽早择一位立为太子,当时穆皇后还在位,其子最幼,比华章小半岁。华章是辰妃的儿子,是长非嫡。三位皇子中还有一个病体缠身的老二。成帝从善如流就把皇子们叫到跟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鬼面待我后话。   我续道:“成帝问,有一户贫农,饭快吃不上了,家里只有一块田,种子刚种下,芽都没有发,若要农户一家能吃顿饱饭挨到收粮,该怎么做?   “二皇子答:家里总有可以典当的东西,再不济还可以街上乞讨。   “穆皇后的儿子答:既然种子还没发芽,可以先刨出一半来煮粥喝。   “华章却说,去地主家借粮,等到粮食熟了还给他,若是地主不借,就带着吃不上饭的农户们一起跑进地主家抢肉吃,乞讨不是顿顿有饭吃,拿种子煮粥更是杯水车薪,总归是一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当时大殿上站着许多大臣,闻言面面相觑,成帝抚掌大笑,不以为忤,赞曰,章儿类朕。”   我叹了口气,“后来华章就当了太子,都说三岁望八十,小时候想把皇帝拉下马的胆子变成敢把皇帝妃嫔拉上床的魄力,可不是胆魄的真实写照么,谁又能想到睿贵妃终究没生下儿子,成帝后来又添了三个皇子。”   鬼面笑了声,玉节似的手指叩着桌面。   可能华章花名在外,娶太子妃前勾搭后宫妃嫔的事情传的人尽皆知,若不是前些年父上凌迟了言储绪,震慑住了平素最爱碎嘴的言官们,否则单是罔顾人伦这项,太子也得被言官们参到怀疑人生。   马蹄声踢踏奏响,鬼面敲击桌面的声音应和行车声,车窗外的景物由人烟稀少的东亭山移至闹市,天色渐暗,后日是中元节,酒肆热闹起来,门前摆放灯火照亮,来往者大腹便便。   眼见繁华喧嚣,可是我心里却觉疲惫得很,实在做不到和鬼面强颜欢笑,只想感叹自己到底较真的很。   翌日一早,言昭仍旧带我出门散心。   考虑到我脚上有伤,他特地牵了马出来,一路走去闹市,言昭举止从容,并不像昨日匆匆离开的人。   沿街卖货的摊子鳞次栉比,他顿在一处卖胭脂的摊子跟前,要了一盒浅红的腮粉,白皙指尖挑了一点,凑到我跟前,笑吟吟的瞧着我,把那点粉均匀的抹在我脸颊的浅痕上,:“这样好多了。”   我扯动嘴角僵笑。对上他目光,心里又开始不舒服。   车遥遥,马幢幢,君游乐山东复东。   我不晓得言昭第一次遇见苏瑄时究竟把她当成了睡,但我晓得,他应该很爱那个女子。   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看我的每一个眼神,可能都把我当成了她。   重回小院,天色漆黑,卧房还亮着灯,处心埋首理着被褥,应是听见脚步声,抬首朝我眉眼弯弯的道:“回来了,今天是又去了哪儿溜达?”   我挪回桌边歇脚,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下嗓子方道:“散散心,打发时间。”   处心嘲讽我:“怎么还不大高兴的样子,前些天一提到言昭就两眼放光的是谁?”   我趴到桌沿,手肘抵着额头,眼睛透着缝望着地面,感觉视线慢慢模糊,极力平稳着声音:“那时候我眼神不好,可能正在害病,现在病好了,看什么都是一个样子。”   处心那畔不大有动静,过了一会,我听见旁边的凳子被轻轻拉开,发出沉沉木头擦过地板的声响,她说话声柔得很:“你怎么了?”   人难过时,最禁不住的终究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关切,我感觉仿佛重历了一遍嗓子被鬼面掐住的感觉,喘不上气,抓心挠肺的疼。   我就是死心眼,就是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他就不肯喜欢我一点。   我把能给他的一股脑的都塞给他,但言昭不屑一顾,连带我,也不屑看一眼。   我曾自欺欺人,愿他是块寒石,原来他并不是寒石,只唯独对我一人寒而已。   夜间我躺在床上,前半夜失眠,后半夜做噩梦,梦里似乎回到和言昭成亲的那晚。   他凉凉看着我,冰冷的声音敲击我的耳膜:“华仪,我和你从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梦中惊醒,我摸了下脸,除了汗还有眼泪,原来伤心极了,在睡梦里也是能哭出来的。   床头搁着白天逛街时言昭送我的胭脂盒,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月凉如水,透着窗棂,我恍然发现,和言昭成亲以来,他从不曾送过我东西。   如今看着这盒胭脂,满心不是欢喜,也不是嫉妒。      ☆、第 17 章      睡至晌午,鬼面接我去城东茶寮,坐上马车未行驶多久,车身突然剧烈的颠簸了阵。   鬼面撩开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回首望了我一眼:“你坐在里面不要动。”   车外一阵兵器相击声,我很乖巧的朝鬼面点头,举手发誓:“你去吧,我保证好好待着,半步也不踏出去。”   待鬼面跃出马车,我撩开帘子朝外间望,车夫已然中箭身亡,乌压压的官兵围着马车,为首的是神机营副都统张大人,在裕王府时我曾见过他和四哥商议事情,算是四哥的心腹。   鬼面的武器藏在腰间,软剑似水,抽出刹那寒气凛然,可见此剑该是见过血开过光的。鬼面剑法娴熟,杀人都不眨眼,这些人根本无法靠近马车。   我以为是四哥派神机营来的,但是目光扫到不远处骑马的太子,心中陡然一惊。   看来鬼面没说谎,太子接收了四哥的职务。   鬼面纵然以一挡百,但是寡不敌众,拼出一条血路出来,便紧忙跳上马车突围。我朝车窗外望,太子一声令下,“追!”   太子杀伐果决,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定是留了后招,前方会有埋伏。   我扯开帘子朝鬼面喊:“不要走大路,从树林走。”   鬼面略一犹豫,将套马的绳索砍断,把我从马车里拽出来扔上马,疾驰入树林。   鬼面坐在我身后,我的耳边不断响着弓箭破空的声响,骏马飞奔,良久听见鬼面闷哼了声,我努力回头去看他,只能看见狰狞的面具底下那双时时刻刻覆着冰霜的眼睛。   我扯着嗓子朝鬼面吼:“再过一会儿马就会力竭,你若被俘,在太子手上会生不如死,如果现在把我放下来,还有一线生机。”   鬼面冷哼着,单手把我按倒,“刀箭无眼,此刻放你下去就是送你去死。”   我挣扎着摆开他的手:“你不是说过,与其放我不如杀了我,这会儿该安心才是。”   鬼面继续冷哼:“就因这句话,我挨了阁主一百道鞭子!”   “你已经中箭,马又撑不了多久,太子认得我,他不会杀我。”   我感觉鬼面按着我头的手力道渐松,以为他被我说服,可是摆脱他的控制抬头一看,蓦然觉得我还是话本看得太多,是以眼前无路可走,抬脚便是悬崖的场景太过戏剧化,不大像是真的。   官兵们不敢靠悬崖太近,止步于十步外,策马过来的太子抬手制止弓箭手,下马走到鬼面五步远的地方,我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太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刻颇有些不适应,原来他认真起来,半点不是平素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样子。   鬼面把我丢下马,一些官兵把我围住,太子望向我,目光从疑惑至恍然:“苏瑄?”   我忙点头,挣扎站起身。   我本想若是鬼面不肯把我丢下马,马跑到虚脱时我们两被官兵围住,我就把自己作为人质交换给太子放鬼面走,但是策马跑到悬崖边的鬼面明显不是这个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下把筹码丢下来,是不要命了么。   我下意识看着鬼面,他手臂上的箭伤正涌涌冒着血,染红了缰绳,滴落在地上,这些血迹距离悬崖不过一步之遥。   鬼面目光决绝,“士可杀不可辱。”   原来他也是冥顽不灵。   鬼面下马退至悬崖边,右脚后移一步,身子腾空,我匆忙跑去拽他,但是鬼面比我重,我自不量力不幸被拖下去。   然后我感到空着的右臂被人攥住,悬崖顶上,不自量力的不止我一个,太子吃力扯着我胳膊,回首朝神机营吼着:“愣着做甚,快救人!”   迟了一步。   两个人的重量并非养尊处优的太子可以禁得住,我们三很有缘的,一起坠了悬崖。   既然这事像话本一样戏剧,我们就必然不会摔死,下落时我看看左边闭着眼睛一心求死的鬼面又看了看右边貌似还在回忆经过的太子,来回看了三遍,方才落了地。   幸好山头不高,地方虽然偏了点,是个石谷,密林繁枝挂住我们三,然后枝头承受不住崩断,我们三再次落地,鬼面受了箭伤的地方磕到地面,正闷痛着,太子想站起身,无奈崴了脚,又跌回地上。   我摸遍全身,无一痛处,居然是目前最幸运的一个。   鬼面恨恨望着太子,软剑从腰间一抽抵住地面站起身,大有杀人的气势,一步步朝华章走过来,太子直视鬼面,眉头敛着,面沉如水。我大感情形不对,忙扑到华章前面朝他喊:“鬼面!你要做什么!”   “你让开!”鬼面狠狠道,“不然连你一块杀!”   我凑到剑跟前:“你便一块杀了好了。”   鬼面当真朝我刺过来,剑身寒气迫人,未靠近皮肤便有冷霜之感,我抖了下,但不退缩。   他望着我好一会,把剑丢了开,我松了口气,回首只见太子正疑惑望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和他素无往来,方才为什么拼命护着他。      ☆、第 18 章   为了照顾他们两个伤患,我不辞辛劳去采果子回来给他们吃,这片山谷虽然偏僻,但幸好果树茂密。   尤其是梨子,出乎意外的多,可是当我满载而归,把满兜的梨子分给太子和鬼面,华章以一种孤就知道会如此的样子看着我。   他捏起梨子眉头紧蹙:“孤不能吃梨。”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华章原来对梨子过敏。   鬼面呲笑了声,梨子啃的咔咔响,凉薄道:“这片无水无粮,想打个鱼都不成,只有这些梨子能吃,也好,你饿死了,倒省的我动手。”   我环顾四周,被鬼面说中了,这一带确实连条小溪都没有,没有饭吃还可以忍,若没有水喝,恐怕真挺不了多久。   华章撑着地面朝鬼面讽笑:“我们俩谁先死尚未可知,这里既然没有水,你手臂上箭伤如何清洗?看来不必等腐肉溃烂,人就先伤口发炎烧死了。”   鬼面掌力惊人,梨子握在手里被他狠狠攥成了梨子汁,他背靠大树站起身,影子一般倏地窜到华章面前,单手攥住华章的领子,冷冷道:“那就看看,到底谁先撑不住!”   华章唇角带出一丝冷笑,目光桀骜的很,将鬼面的手摆开,淡淡道:“这是做甚,都落到这荒郊野岭了,还有心思耍狠?”   华章把目光放在一边看热闹的我身上:“而且有姑娘在,多少注意点形象。”   说这话的太子当真才是我认识的太子。   鬼面与华章藕断丝连的分开,重新靠回大树休息,华章脚踝肿的厉害,斜卧在草地上,很想调谑两句,然而鬼面不搭理他,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无趣,转而望向我。   我觉得他此刻不知道我是华仪,若是把我当成他的桃花红粉们似的攻略,对他恐有欺诈的嫌疑,便笑盈盈看着太子,不是很想让他陷入迷途。   到了夜间,山林起了瘴气,湿重气,鬼面开始发烧,我听见他呓语连连,忙查看他的伤势,本来箭头的伤口不深,但是我们从山崖跌落时鬼面磕到了伤口,现在伤口淤血溃烂,似乎是发炎的征兆。   华章一直没睡,他靠在石块边看了鬼面许久,朝我做出噤声的手势,慢慢挪到鬼面身边。   他大概一直等着鬼面烧昏过去,鬼面现在意识不清,太子拍了下他的面具,鬼面一动不动,偶尔口中蹦出两句梦话。   他小心翼翼摘下鬼面的面具,空气蓦然沉静,青面獠牙的面具底下并非什么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脸,相反十分清秀。   鬼面该是在做噩梦,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漓。   华章叹了口气,把他的面具重新掩上,蓦然沉默。   看太子初时有些惊诧的样子,我猜他和鬼面是认识的。   看他又叹气怅惘的样子,我猜华章从前该是和鬼面要好过的。   我靠着东猜西想得出结论,难怪鬼面宁肯跳崖也不愿落入华章手里,原来和太子是旧相识。      ☆、第 19 章      可能人在饥饿的时候比较喜欢自我悲情,华章倚在石头边看了一宿的星星。   一位姓范叫大成的诗人曾说过一句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诗由情生,情由景生,此情此景下,我觉得华章可能是在想我嫂子。   天际泛起鱼鳞白,高烧了一宿的鬼面眼看着是要再烧下去的样子。   我卷起芭蕉叶从树叶间聚集了一点露水,喂进他嘴里,鬼面喝一点吐一点,偶尔精神清醒些的时候便紧握着剑,目光只森森落在华章身上。   看鬼面的架势,大约是他万一真的要死了,也要拉上华章做垫背的。   华章自打看过他的脸,便没怎么气他,鬼面又晕过去以后,还持着自制的木头拐去山间采了几味药回来,我留在原地照看鬼面,华章采了药回来,又查看了番鬼面的伤势,望了望四周,问我:“有没有匕首?锋利点的石块也可以。”   这里石头很多,我去找石块,敲了半天敲出一个比较扁平开口锋利的模样,递给华章。   华章接过手,从身上撕下一块锦帛团成团让鬼面咬在嘴里,然后下手帮鬼面剜去腐肉。   我错看眼,许久过去,华章用布擦干净沾满血的双手,把草药揉搓出汁液轻轻盖住鬼面的伤口,我方听到太子松了口气。   再入夜,鬼面的呼吸的平缓许多,但意识还是不清楚,约莫是草药起了作用,呓语时的字眼清楚了些。   我并非有意听他说了什么,只是我们三靠的太近,想听不见都难,月光底下四周静谧,只有鬼面沙哑着声,淡而又淡的唤着一个名字:“晦知。”   我长嫂简素衣的闺名小字是漫织,我曾以为鬼面是因为暗恋太子妃,却被太子横刀夺爱所以这样恨太子,但是看来并非如此。   除却强取豪夺因爱生恨,难道是仕途受阻,便怨恨权贵?   我将目光望向太子,华章一天一夜没睡,这会儿终究是挺不住了,挨在石头边闭目养神,幽幽清冷的月华落在额间,和六哥相像的很。   夜间难熬,鬼面在靠我不远的地方不时唤着晦知,我方眯上眼便会被他惊醒,漫漫长夜总有一个人要失眠,今夜是轮到我了,我宽解自己,我不睡不是因为这些外部条件,只是因为我害怕夜间冒出狼把这两病患拖走,便一夜没合眼,像我这种无私奉献的好人,普天下难找第二个。   挨到日出,鬼面方住了嘴,我担心他死了,跑到他跟前探他鼻息,鬼面还活着,相比昨天鼻息还强了些,但就是昏睡着。   华章留意着我一举一动,可能是昨天找草药运动太过,他的脚踝现在肿的像个大梨,我看他每挪一下都艰难的很,鬼面还未清醒,他步步艰难挪到鬼面身边查看伤势,眉敛着,尔后又很艰难的扶着拐杖动身去寻药。   他俩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中度伤残,这相互扶持的感情,当真令我感动,若非我不通药理,还可以帮华章去采。   华章采药归来,便彻底动不得了,脚踝由梨子变为一个硕大的馒头,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我长兄鲜少任劳任怨至此,望着他俩相依为命,我在脑海中把他和鬼面的关系演化出不同的版本。      ☆、第 20 章      若不是我晓得太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我当真会以为他们两断袖。   自然,我对男男或是女女的感情没有任何偏见,若断袖的那个人是太子我还会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错觉。   太子真是什么都敢干的人,这点我就学不来。   我默默对太子表示钦佩,在他两抱团互助的时刻,我还抽空去给华章找了东西吃。   这片地方明明有树,还是极茂盛的树,不可能没有水才对。   我试图沿着山脉往下山的方向走,一般山脚会有小溪,我记得山间暗流应该会冲向平原。   有水便会有鱼,我抓不住飞禽走兽,截住河道抓两条鱼还是蛮在行的。   我徒步数十里,从清晨走到傍晚想找点水找两条鱼抓,但是理想丰满可人,现实骨感骇人,我快累晕过去的时候,遥遥望着不远处,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官府举着火把搜山,为首是神机营张大人,每隔几步便有一只火把,乌泱泱一大群人搜救了两天三夜,居然才搜到这个地方,我也是服气的。   我很想跑过去跟他们寻求救援,但实在跑不动了,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又饿又累,我脚下一打滑,无比倒霉的滚下陡坡,举着火把的小兵似乎听见动静,摇着火把照过来,我哑着嗓呼救,小兵看见我,目光顿在我脸上,小眼睛滴溜溜的转,半句话没说,极快的留给我一个背影,一溜小跑着回去邀功:“报告副都统,发现苏瑄。”   小兵话音刚落,乌泱泱的人群挤过来,你推我搡着朝我伸出的手,嘴里总脱不开一句话:“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在哪儿?”   七嘴八舌的噪杂里,我也就这句话听得最清,那矮矮的小土坡在人群的熙攘下大有土崩离析之势,我眼疾手快搭上一只手被拽上平地,张都统挤开人群快步走来,拽住了我领子问道:“太子与你一起失踪,他现在何处?”   我记忆里的练武的将士都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我以前觉得他们或许粗鲁,但面对女子就算再大老粗也会伪装出谦谦君子的模样,若真有表里如一不屑伪装的,只会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性情,一种是真傻。   但是这句话有个大前提,莽夫面对佳人才会矜持,面对无盐女,有个屁的矜持,便如此刻,张副都统压根就没把我当成女子。   换而言之,本公主方死里逃生正该被小心翼翼的呵护,却遭遇莽夫拽领子,心情不甚美丽。   张副都统见我半晌不说话,面露悲色:“难道太子殿下已经?”   我能感到自己面色更僵,也可能是被副统领拽领子拽的快断气,手上无甚劲道,只能拍了拍副统领的大爪,能他把我放下来。   副统领拎我就像拎小鸡,手上一松,我跌倒在地,石子磕的膝盖疼,终于顺了口气,朝副都统有气无力的道:“咒太子是大不敬,大人想被诛九族?太子在峡谷里,你们向前再走十几里找到一片大石谷就到了。”   副都统朝我抱拳,便带着大队人马前去寻找华章,在我身边留下一支亲卫军和一个须发皆白抱医箱的老大夫。   老大夫望我半刻,未曾诊脉便笑吟吟的与身边的军士道:“这姑娘从山崖上跌下来居然毫发未伤,奇闻怪哉!”      ☆、第 21 章   经过我再三确认,神机营的官兵们找到太子的时候,整个大峡谷荒无人烟,只有太子一个人。   天色已晚,为了华章的安全,不宜走夜路,张都统为躺在担架上的太子鞍前马后的搭帐篷,生火烧水,闻说太子想吃烤鸡,便命手下翻遍整个山头给太子爷找鸡吃。   我和华章昨天和今早找来的露水都喂给了鬼面,华章连日没有水喝,这会儿该是渴的要命,我都不信真找来鸡他能吃的下去。   张都统捧来水碗时华章瞟了一眼,大约怕水有毒,指着我道:“你先喝。”   我听命接过碗,喝水下肚,一连三碗水下去,打了个饿咯,擦擦嘴把碗丢给太子,“没毒,殿下放心喝吧。”   太子这回不是怕水有毒,倒是有些嫌我碰过的不干净,让人重新拿了个碗过来倒水喝。   华章架子大,明明渴的快死了,喝水的样子还文绉绉的,添水添的不紧不慢,篝火的光照着他半边脸庞,斯文的像个小书生。   华章喝完水悠然然躺在担架上,随军的老大夫小心翼翼为太子跌伤处正骨,摸遍了骨头以后,只听见“咯噔”一声,华章闷哼一瞬,那只肿的像蹄髈的脚踝终于不再是怪异扭曲的形象。   被派去抓鸡的小士兵没能捕到太子指定的成年小公鸡,仅带回一只野山鸡,神情沮丧的很,张都统犹豫半晌向太子说明情况,在荒山野岭抓到家养的小公鸡的难度,大约等同于在御花园的不起眼小池塘能抓到野生石斑鱼,又大夸海口虽然这只不起眼的小山鸡貌不惊人,但是经过随行大厨的妙手烤制,绝对不会比家养小公鸡来的差。   张都统说的天花乱坠,吐沫星子却愣没溅着太子一星分毫,也是一件本事。   华章眼皮子瞥了瞥张都统手里活蹦乱跳的山鸡,又瞟了瞟我:“这东西能吃?”   我笑吟吟望着华章:“肯定比梨子好吃。”   烤山鸡的香味飘遍山头,大厨怕太子嫌烤鸡太腻,还特意烤了两只馒头和烤鸡串在一起,太子手里捧着烤鸡,扯了条鸡腿给我,我屁颠颠的接过手,大啃特啃起来。   华章看着我吃完,其目光复杂得很,大约还是不相信山鸡可以吃,便又扯了只鸡腿给我。   两条鸡腿下肚,我并没有毒发身亡。   华章眼底含笑,把烤鸡丢在一边,一副没有食欲的模样。   观之站在华章身边脸色黑如锅底的张都统,正以一副像是中了毒的样子瞪着我。   我伸了个懒腰,吃饱喝足,望了望四周,问张都统:“我的帐篷在哪儿?”   张都统不甚耐烦:“你还睡什么帐篷,待会去领床被褥,在树底下躺一宿不就行了。”   华章抬手,理了下袖,与我道:“你若被狼叼去,孤赔不起裕王,今夜到孤帐篷里睡吧。”   我略微犹豫,把目光放到华章的跛脚上。   华章扶额:“你放心,孤对你没有半点兴趣。”   事实上我是多虑了,太子总归是太子,他睡床上我睡地上,偌大的帐篷与他相距十来步,我就是睡熟了滚到太子的床前也得仔仔细滚上半盏茶的功夫。   前半夜我累极眯了会,华章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讲话我都没听清,后半夜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却听见太子在讲梦话。   所谓梦话不过翻来覆去的四个字两个词,一句“祈碌”,一句“皇后”。   当今皇后是他娘,他该称母后才对,就算皇后当年尚是辰妃,太子喊的也该是母妃,喊着皇后,生份许多。   想来能让太子这么称呼的,只有废后穆氏。   废后牵进冷宫没多久,穆家接连横祸,曾经的皇权国戚死的死亡的亡,与穆家联姻的几大家族无一幸免,废后经受不住打击,搬进冷宫未满两载就疯癫了,三年前,华章奉陛下旨意赐给废后一杯毒酒,送她衣冠齐整的上路,太子复旨归来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华章若不是太子,辰妃未必当得上皇后,这叫母凭子贵。三哥是穆皇后所出,然而数年来为父上不喜,父上待三哥还不如药罐子不离手的二哥,这就是典型的迁怒。   父上偏心,不是像寻常父母一样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不做到太过分让孩子们脸面上过得去就罢了,但当今圣上并不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他的偏心是告知天下人朕就是偏心你,他不喜欢的孩子当真会被踢得远远的,动手打一下都嫌多余,倒霉孩子哪天死在哪个枯井里都不定有人知道。   三哥娶妻以后,在京城的府邸还没焐热乎几年,就被父上给踢去了漠北镇边,三哥临行,泪洒上阳道,口中叹道:“生我养我者父母。”   我想三哥的意思是,父上和穆皇后生了他养了他,却仅是如此。   不知是因为目睹穆皇后的死还是因为华章有了儿子,打那以后华章不似以前放浪形骸,看着总是郁郁的,虽是好色,未再滥情过。   可祈碌又是谁?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却未听过这个人,他和穆皇后有什么关系?   这会儿要是六哥在就好了,皇宫再犄角旮旯里传过的流言蜚语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第 22 章   大清早,我被张都统的狮吼神功惊醒,这厮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个貌美婢女,一溜杨柳纤腰嫩白玉手,佳人成群服侍华章洗漱,我打地铺的地方正处于她们的交通要道,张都统拎小鸡似的拎着我领子把我丢出账外,我撇着嘴待在门口,不时听见帐子里传来佳人们阵阵娇颤颤的笑声。   华章洗漱完,张都统驾着马车停在帐篷口,士兵们众星捧月,把华章扶上马车,我看着这架势,华章倒不像是脚上有伤,浑似全身粉碎性骨折,重度瘫痪,可幸他是太子可以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就有人上赶着把他伺候的服服帖帖的。   我跟他同坐在马车里,内里茶水点水一应俱全,张都统还狗腿的放了一摞书搁在马车边角,华章摸出一本来看,不禁笑出了声,把书一合,顾自前俯后仰。   我看他笑的不正经,便估摸张狗腿送的不会是什么好书,故而把目光往书封上瞧,无奈华章的手盖着,看了半晌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又过了会,太子把手挪开倒茶喝,我瞟着书,默默记下书名,再抬起头,正望见华章探究的眼神。   他把杯子放了下,一本正经的看着我:“苏瑄,你到底是谁?”   我恍然想起,太子以前拿这招逗过我,那会儿我还小,真以为他在看什么笑话,凑到他跟前去哀求半天他才把书借给我看,其实他根本没看什么笑话,那本书半点不可笑。   华章探手摸着我的耳后,似乎在看我有没有易容,我晓得他摸不出什么,所以格外坦然的任他探究,华章望着我的眼睛,面无表情的道:“华仪,你是华仪。”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绷的紧紧的,很想挂出个笑跟华章扯皮,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华章望着我的反应,浅笑着:“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几天下来,我可以肯定,你就是华仪。华仪,你不要怕,不管发生了什么,哥哥会护着你。”   说这话的人从来没有骗过我,按说得到他这样保证,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眼泪居然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可能他说得对,究其原因,我心里到底还是怕的,怕活不过来,又怕活过来和言昭继续冷冷的熬下去。   不管是哪一样,都不是我想要的。   马车悠悠行至太子府,太子新宠的赵良媛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想我也是家教太好的缘故,方走下马车,差点喊了声皇嫂。   赵良媛的目光从我脸上停留在太子牵着我的手上,最后遗落在太子的脚上。   她现在肯定在纠结,到底是先拷打小三还是先过问太子的伤势。   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的张都统在赵良媛和华章之间望了数眼,最后勇敢的朝良媛道:“苏瑄是裕王府的歌姬,前些天被江湖流匪掳走,幸得太子爷搭救,如今既然脱离险境,就让属下带她回裕王府,以免裕王殿下牵肠挂肚,再加重病情就不好了。”   张都统说罢就来拽我,华章微皱了眉,道:“不妥。”   他望着我的脸,似乎是想起苏瑄还和四哥有一段故事,便出言道:“苏姑娘受惊过度神志不清,现在带回裕王府更让四弟担心,先让她在孤府邸静养段日子再说。”   太子府里除了正挺着大肚子的太子妃,还有太子旧宠孙良娣、新宠赵良媛,或许会宠一回的李承徽和从未宠过也不打算宠的叶昭训林奉仪。   老实说华章的这五个妾室,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华章可能也想到这一层,目光深沉的望我半刻,我首先表明立场:“今时不同往日,我这时候住进太子府,只怕会被你的小老婆们生吞活剥。”   张都统干站在一边,这会儿终于瞅着空子给华章出谋划策,上前与华章附耳,华章听罢,颔首:“就这么办。”   张都统几步过来领着我领子把我丢上马车,我一头雾水朝他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到地方自然便会知道。”   我一个人窝在马车里,不知不觉就睡了会,睡醒不知过了多久,撩开帘子朝外间看,早已驶出了都城,到了荒凉京郊,不多时,马蹄声戛然而止,停在一户小院前。   张大人撩开帘子,态度尚佳的朝我道:“苏姑娘,这是我月前添置的私宅,小门小户,就委屈你暂时住在这儿一段时间,待病养好,再送你回裕王府。”   院子虽小,倒还精致,我颇为满意。   一般达官显贵都有养外宅的习惯,他们养的那些外宅未必就生的如何如何貌美,有些养的还是烟巷流莺,摆明了就是贪图美人的身子,养小情儿就跟养花养草似的图个乐子。这种不正之风自开国以来就未加制止,反而被显贵们津津乐道,自诩为风流乐事。   看着院中摆设,该是出自品味甚挑剔的女子之手,这处小宅以前定是张都统养小情儿的巢穴。   照这个情况来看,我算是被太子包养了。   难怪张都统对我的态度骤然好了那么多。   我学着华章的样子斜觑张大人:“这个院子尚可,不知道大人为我配了几个丫鬟伺候?”   张大人额前青筋绷了下,甚艰难的道:“两个煮饭的老婆子,院子里扫洒的俩个婢女,还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共六个。”   华章的招牌姿势我做来甚别扭,只觉苏瑄的短的很,扭得我脖子发酸,但既然要做就要做全套,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便仍旧斜觑张都统:“才六个,伺候我自然够了,若是殿下来了,这六个人大门都不够站,顾得来前院顾不住后院的,太子不像我这人心地良善好说话好脾气还特别不记仇,他若心里恼了,大人都不知太子是如何恼的。”   张大人咬牙切齿:“那么,苏姑娘觉得再添几个人合适?”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再加十个吧,不够了我再向大人要。”   张大人诧异的望着我:“十六个人伺候姑娘,如何还会不够。”   “这可真说不准,我打个比方,太子喜欢喝粥,此粥自然不是平常喝的白米粥,而是慢熬了一天一夜的细米,盛出时撒上一把研的极细腻的茉莉花瓣粉,这些茉莉花瓣决不可以用店铺里卖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陈年旧货,需得三天前的新鲜花瓣阴干,用绣扇慢慢扇到一点水分都没有,用绣帕一片片擦到一粒细尘都不沾。自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就以这件小事来说,张大人觉得需要几个手脚伶俐的丫鬟来做?”   张大人面色已如锅底,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他既然想向华章邀功,我就成全他,让他见识讨好太子爷是件如何艰难的事业。   今日天气也不大好,沉闷得很,我以手作扇,绕开张都统朝亭子里走,张大人迈出前步又收回,犹豫半瞬,到底跟着我一起迈进亭子。   池塘芙蓉花开并蒂,碧油油的荷叶擎在水面,细水于怪石间流长,是徽派园林的手笔。   置欲石桌的漆盘上摆放了许多瓜果,正中央摆放只西瓜,这西瓜选的是南方瓜,精致玲珑,只一面手掌大小,我看见西瓜,条件反射的抖了下。   张都统好容易平稳住情绪,见我似乎对西瓜情有独钟,主动让丫鬟切一片过来,我连忙摆手:“不必了。”   面对张都统狐疑之色,我感到噎得慌的喉咙,好容易解释出声:“西瓜过敏。”   华章都可以梨子过敏,我为什么不可以西瓜过敏,而且过敏还需要亲自去吃去碰,我都不用碰,只消看上一看,便觉喘不上气了。   张都统示意婢女退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又看看地,似乎在寻思找一个恰当的话题,消弭我和他之间不愉快的记忆,将他对我拎小鸡崽似的丢来丢去的行为抛诸脑后。   我想这个话题相当难找,他苦思冥想半天,终于一拍大腿道:“苏姑娘,你会钓鱼否?”   他说的这么文绉绉并且还想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他所说的钓鱼并不是我平常理解的字面意思上的钓鱼,所以目光颇有些期待的看着张大人。   张大人解说:“今夏天气炎热,此处相距温凉河不过数里,行车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处地界清静宜人,河堤荫凉,最适合钓鱼。”   经他一提,我想起来,在温凉河我有处行宫。   每年暑热我都会往温凉河的行宫避暑,言昭从来不跟我去,如今想来,我走的那些时候他正以斐言的身份忙着跟朝廷作对,肯和我去才怪。   今日七月二十,华仪公主已经摆驾回京中公主府。   不知道我回去后,言昭心里是否还在惦记着苏瑄。      ☆、第 23 章      太子百忙之中来我的小院里瞥一眼。   张都统很有分寸的距离太子两步远,深知不宜过远也不宜过分亲近的道理,在为太子无私奉献了自己的小院后还能这么知进退,别说太子,我都感动。   太子瞧着我身边跟着侍奉的六个丫鬟,轻笑了声,却未说什么,那随军的老大夫手法好得很,太子现在慢慢走着半点看不出伤残来。   再细想想,太子这种程度的也算不得伤残。   太子还是改不了架子大的毛病,平常走路就比别人慢半拍,现在脚上不轻便,挪了许久才从门口挪到凉亭。   我身边服侍的小丫鬟们甚伶俐,扶太子落座,又是斟茶又是递水的,太子被服侍的受用的很,先是赞赏的看了张都统一眼,再道:“张大人挑人独具慧眼,这几个小丫鬟甚合孤心意。”   张都统莫不狗腿上前道:“都是苏姑娘教的好。”   我是斟茶递水都不会的,如何会是我教的。但看在张都统受赞还拉上我一起的份上,我未加推脱,做出浅笑默认的样子。   太子捧着茶与我道:“我已经和四弟说了我将你安排在这儿住,他有病在身,恐怕沾染给你,过几日会来看你。”   我很乖巧的点点头,太子被我样子逗笑,跟摸浅之似的摸了下我的头,笑意未减:“不行,我现在看着你这张脸做这个样子就觉好笑。”   张都统看我和太子偷情开始,便很识相的领着婢女们退下,这时候的凉亭清风徐徐,吹皱清水一池。   “太子,你没什么想问我?”我支着下巴望着水面,感觉太子素来有担当,做什么都是一副胸有成竹,我认定就一定不会有错的样子。   华章颇有些感慨:“你若是想说我堵着你嘴你也会把话写下来,你要是不想说,我怎么套你话都没用。为兄看得开,你这性格已经是这样改不来了,你也不必自责。”   除却最后一句,华章前面说的还算是人话。   太子问我:“你用这面孔见过言昭没有?”   我差点脱口而出见过,但是势必会带出沧海阁。   太子现在奉命剿灭江湖势力,有些话不可以给他知道。   但是我这一犹豫,明显是告诉了太子我见过言昭,得想个法遮掩过去才好。   在我心头涌现两个话题,一个是我皇嫂,一个是鬼面,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鬼面:“太子认识鬼……”   太子切断我的话:“华仪,你不要扯开话题,难道言昭就是斐言?”   我连忙摇头:“怎么可能,言昭整日待在府里,哪有时间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言昭在公主府里又不是整日和你相对,我若是没记错,你们俩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他就算在外面做了什么,你也不会是第一个知晓。”   我还是摇头,“言昭不会的。”   华章淡淡道:“也好,从今天起,沧海阁一个活口也不必留了。”   我心间一颤,又很怕太子是在诈我,想看我紧张起来好套我话,毕竟我在太子手上被他套过太多话,这回怎么说也得忍住。   “你不相信?”华章浅笑着,“现在沧海阁已成瓮中之鳖,只要我一声令下,霎时可灰飞烟灭。”   是的,我不相信,可是华章从来没骗过我。   大约气氛沉重了些,华章给我倒了杯茶,然后起身望着荷塘:“华仪,你从小到大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但是一旦牵扯到言昭,你凡事都要想上三重,心思转的比谁都快。”   华章欲言又止,只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大约觉得我在套你的话,但是华仪,区区沧海阁我从未放在眼里,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言昭和你想象的样子,确实不一样,你嫁的究竟是言昭还是你以为的言昭,你真的想过么?”   我觉得华章话里带话,意有所指,但是我没有细究。   想来可能华章回府以后同太子妃吵架了,心情不大好,便要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真情,以求我和他达成共识。   华章说完这两句便绕出亭子,我随在他身后,那些小丫鬟们看见太子出来,登时忙不递的持着扇子跑过来给太子爷扇风,太子眉目舒展同婢女们玩笑,我看着太子爷这做派,心头也是愁得很。   张都统居然可以在这样小巧玲珑袖珍可爱的小院里造了个冰窖,今早从制冰坊运来一车冰块,时约晌午,暑气最盛,张大人命人把冰块都搬了出来盛在大厅的冰鉴里,还特意冰镇了一壶酸梅汤,见太子来大厅里乘凉,紧赶着把酸梅汤端给华章。   不得不说,跟华章比起来,我这过的都不算日子。   我感觉以张都统这样的人才管理神机营未免可惜了些,若是能带到公主府给我当管家,把三句不离勤俭持家的商流换下来,我的小日子肯定得比以前好过上一倍不止,四哥慧眼如炬,从前居然把张大人给忽略了,真是暴殄天物。   太子坐定,张大人拍了拍手,舞姬们相继进来献舞,乐师们吹拉弹唱,真是我一心怀念的奢靡生活啊。   华章单手斜撑望了一会,兴趣乏乏,酸梅汤喝了没几口便丢在了一边,张都统小心看太子神色,连忙击掌让舞姬们都退下,望向我似乎是求助的样子,小动作指着太子,手摇了摇。   这暗号他之前跟我说过,是该怎么办的意思。   我把杯子放下,单手抹了把脸。   张大人会意,又拍了拍掌,进来一名面容姣好的歌姬,纤腰如弱柳的歌姬坐到乐师旁边奏着琵琶,歌声堪是凄婉动人。   我偷瞄过去,太子寡淡着脸,我还当太子转了性子不好色了,不想华章压根没听曲子,只是望着美人的脸瞧,半晌赞了句好。   张大人长舒口气,朝我小动作不停,我大概了解他的意思,不过是些哄好太子我给你包个大红包之类。   傍晚时分送走太子,张大人相继告辞,我进房睡觉,半晌过后小丫鬟过来敲门,问道:“苏姑娘,方才有人来打听这院里住的是谁,被我们打发走了,下次再有人过来问,我们该怎么说?”   我睡眼惺忪,不甚在意的道:“不必理他们,就算是穿官服的来了,只叫他们找神机营的张都统好了。”   小丫鬟应着好,又问:“今早张大人让咱们研茉莉花粉,现在研磨的比胭脂还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张大人对太子真是比对他妈还好。不过我说什么他都信,也是太单纯。   茉莉花瓣并不适宜阴干佐粥,而且花瓣稍苦,若是研的比胭脂还细,洒进粥里粥还能喝?   最重要的是,太子爷喜欢喝粥,这句话我也是诳他的。   若是有一天,天下间能出现一样神器,能将达官显贵的喜好记录在册,世间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用法用途都详细列好,待到要查询时只要输入一个名称就可以一览无余,该是多么方便的事情,这神器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一呼百应。   两百年前我国边境口岸通商,往来的商人带来辣椒种子和红薯,在辣椒和红薯出现在我国以前,世间没人知道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想来时间真是件奇特的事情,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两百年前的人可能怎么也猜不到他们的后世顿顿离不开他们闻所未闻的辣椒红薯,我若可以活到两百年后,保不准还能看得见一呼百应的问世。   夜里做梦,不知是否入睡前对一呼百应太过执着,我还真梦到自己活到了两百年后。   而且是很清醒认知到我是在做梦,梦里我苍白了头发,望着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我所处的四周是从未见过的开的极烂漫的鲜红的花束,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花,入目却没有一片绿叶。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儿,可是却要长长久久的站下去。   这个梦做的我累得慌,我努力摆脱梦境,再睁开眼睛,天际已经大亮。   额上是丝质触感,抬眸望过去,不知四哥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床边,拾袖擦着我脸上冷汗,见我醒来,关切问道:“你梦见了什么?叫声这样凄厉。”   鼻尖是木樨香的气味,可能是四哥用来掩盖身上的药味临行熏染的,我望向他的脸,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的华楚殿下,只是面上染着病容。   我感觉喉咙疼的慌,可能是太长时间没见过四哥,望见他时心里先是怅惘,接着一阵阵疼得慌。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是明明距离上次见他仅仅十几天而已。   再想想,可能是这身体的主人看见华楚的缘故,我鸠占的这个壳,本来就不是我的,她原先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在人刚从梦里惊醒时,脑子会不大跟得上,我先掐了下手,疼的,不是在做梦,好了,既然不是梦,我得跟华楚行礼,继续装成他的瑄娘。   我连忙下榻朝华楚行礼:“苏瑄见过裕王殿下。”      ☆、第 24 章   下榻走到院里转了几圈,我的脑子渐渐清醒,这会儿看见裕王比看见哪个哥都亲。   坐在亭子里,小丫鬟上完酸梅汤便立到一边,四哥望了望周遭风景,浅笑着:“此处幽静偏僻,太子果然会挑地方。”   我很想跟他讲这不是太子的宅子,是他心腹张大人的,但是忍住了。   四哥还在病中,如果让他知道他最忠心的手下给自己找了另一个靠山,我怕四哥会怀疑人生。   坐了一会,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华楚比我和六哥年长,想必知道太子和祈碌的往事,这几天我猜测祈碌是谁猜的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便问四哥:“殿下可知道宫中有没有叫祈碌的?”   华楚应道:“有。”   四哥答得干脆利落,跟我说了段陈年往事。   华章年轻时喜欢沾花惹草,听闻顾丞相的小女儿清舒生的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就花尽心思去追求美人。   美人对他芳心暗许,顾丞相去东宫和太子商量迎亲事宜,太子神色淡漠,反问丞相:“迎亲?什么迎亲?”   顾相好面子,脸皮薄,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太子对他女儿始乱终弃,便气的浑身发抖,回家以后卧床不起,中风瘫痪了。   华章追求顾清舒时京中无人不知,如今太子不要她了,京中也没人敢要,顾清舒被耽搁了两年后,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进宫去选秀,成帝一眼相中她,把她接近宫里封了昭仪,顾昭仪进宫后荣宠不绝,成了太子爷的小娘。   遥想当年太子兴风作浪的时候我还小,他做的那些事我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就记得他似乎极喜欢顾昭仪,还去她宫里调戏过她。   可是听四哥这样讲,太子既然抛弃顾清舒就没有吃回头草的道理,更别提跑前任已经是自己小妈,还跑去人家宫里勾搭。   四哥续道:“滥情必有报应,未曾料到报应来得这样快,顾清舒就是他的报应。”   “可是,顾清舒和祈碌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这整件事情和顾清舒都有关系。”   我托着下巴听四哥说下去。   穆氏进冷宫前已有身孕,在冷宫给成帝生了一个小儿子。此事没有人告诉成帝,整个皇宫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超过十个人。   穆氏给那个孩子起名祈碌,祈碌未满两岁穆氏便疯癫了,冷宫没有丫鬟仆婢,没人知道祈碌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祈碌就是活下来了,还活的十分健康,和他的疯娘相依为命,顾清舒进宫那年,祈碌在冷宫活了十一个年头。   那年华章十六岁,在东宫锦衣玉食前拥后簇,祈碌在冷宫,吃了上顿没下顿,面黄肌瘦,灰暗的像只老鼠苟且偷生。   但是被认为是老鼠的那个小孩子从不把自己当成老鼠看待,他难得溜出冷宫,且他在宫中的身份十分尴尬,皇子不算皇子,奴才不是奴才,宫中的人拜高踩低,可以把已经是一团烂泥的穆氏可着劲的再踩上一踩,但是对这个名义上的皇子始终不敢正面冲突。   对待这只老鼠最好的方式就是视而不见。   太子因为不学无术被成帝训斥了一顿,不大高兴的漫步乱走,左右随从们可着劲的逗太子爷欢心,但太子心情郁卒,就是开心不起来。   换做是我,被老爹骂了一下午,我也开心不起来。   爱之深责之切,成帝若非看重太子也不会隔山差五把他叫过去骂一骂。   太子那时候可能不大明白这个道理,只顾着自己不高兴,低着头走路迎面便撞上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手里捧着药,被太子一撞,药包摔在地上,顿时撒成一片。   这个小孩子破烂的像只小耗子,即使是宫里的小太监也不会穿这么破旧的衣衫,太子好奇心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称自己是皇子,和宫里那些殿下们是一样的,他叫祈碌。   太子倒没有大惊小怪,宫廷中的怪事多了去了,可能是哪个弃妃在冷宫生了孩子,无名无分的皇嗣算不得帝裔,好心的太监宫女们给他口吃的让他活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太子还是逗趣他:“哦?你是皇子?我怎么没有见过你,连你的名字也没听说过。”   祈碌反问太子:“这苍穹之上有颗祁王星,你可知道在哪里?”   太子不明所以,倒也耐心答他:“我不知道。”   祈碌笑道:“那就是了,你不知道这颗星在哪,祁王星就不存在了么?”   太子也笑语:“我不晓得你说的这星在哪儿,若这星是你瞎编乱造的我又怎能知晓,但我知道,我要是不想让你见到今夜的星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祈碌被太子一唬,蹲到地上捡药去了。   只是自称皇子的祈碌搞到手里这包药十分不容易,那些药太细碎,和着泥土灰尘就算捡起来也不能再用,可是这孩子十分执拗,一点点把药扫进纸包,太子心怀恻隐,吩咐随从带祈碌再去抓一包药。   祈碌愣在原地,问太子:“你是谁?”   彼时太子外界的名声不大好,为了给这孩子留个好印象就报了三皇子的名字,想想又紧添了句:“华景……字晦知。”   祈碌眼睛睁的大大的,直接抱住了太子,欣喜若狂的道:“哥哥!哥哥!”   太子更觉得报华景的名字十分政治正确,很是温和的抚了下祈碌的额头,道:“乖,去抓药。”   穆氏的身体越发不好,夜半咳嗽声连连,祈碌把药熬好端给她喝,在提到华景时,穆氏似乎神志清醒了一瞬,手扶住碗,眼角滑出一滴眼泪。   祈碌感到穆氏是在想自己的大儿子,他便每日偷溜进初遇华章的地方,从上午等到傍晚,直到半个月后,勾搭尚书家小公子没能成功感情受挫的太子又遇见了祈碌。   这只小耗子比上次看见时更瘦了点,干瘪的小胳膊扶在亭子边,望见华章的时候眼睛亮的像星子。   华章是不可能跟他进冷宫的,未等祈碌把话说完,华章便道:“我帮过你一回,你不说报答也就算了,还让我跟你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说说吧,我若是跟你去了,你拿什么报答我?”   祈碌浑身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太子戏谑:“你长得不错,跟在我身边伺候,做我随从,不比在冷宫争食强?”   祈碌气急败坏的道:“你我是兄弟,我怎么可以给你当随从。”   太子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不屑的看着祈碌:“兄弟?你也配。”   不欢而散。   但是第二天,太子去遇见祈碌的地方找他,空旷的凉亭寂静无人,他遇人便装作无意的打听祈碌的消息,宫人们不敢怠慢太子,大多人只是印象里记得有那么一个孩子,不晓得是什么来历,大家延续习惯的对他视而不见,但真正知道他下落的人并不多。   便有人答:“可能是死了吧。”   太子嘴上骂着祈碌活该,可还是隔三差五去找祈碌下落。   太子寻找祈碌的消息不胫而走,祈碌一夜间炙手可热,打听到祈碌下落的宫人给太子提供线索,说是在顾昭仪的宫里见过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   华章寻到顾昭仪宫里,祈碌跪在雨花石铺陈的石块上,脸上冷汗淋漓,手上举着一支宫灯,一直不停求着顾昭仪开恩:“我母亲并不是有意撞坏贵人的宫灯,求贵人不要送她去疯人塔。”   顾昭仪躺在绣床上,层层茜纱看不清影子,站在祈碌跟前的掌事宫女道:“昭仪不是说过了,你跪在这儿也无用,有这会儿功夫为何不去陪那疯子多呆一会。”   祈碌唇抿的紧,跪在石块上的膝盖一步一挪,在地上蹭出一道道血痕,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的裤子染满了血,掌事宫女见他执迷不悟,伸手拍掉了祈碌手中修复好的宫灯。   宫灯断裂的地方不堪受力,复跌到地上,彻底损毁。   祈碌眼角迸出眼泪,华章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第一见这个小孩子哭。   宫人未及通传太子驾到,华章便上前把祈碌抱了起来,顾昭仪从纱帐里急忙走出来,正对上华章大喝的质问声:“是谁让他跪在这儿的?!”   顾昭仪急切的步子顿时缓住,隔着最后一道纱帐,语气凉薄的朝华章道:“殿下为何大怒?”   顾昭仪言语如刀,刺骨且寒,又问:“为这个孽种?”   华章那天没下狠手,抽出佩剑后,从始至终只用了两招,一剑劈开了纱帐,剑锋断了顾昭仪的衣袖,一剑砍断了昭仪发髻上一截珠钗,那剑紧贴着昭仪的耳朵,距离脖子只有半寸。   被顾昭仪骂了孽种的那个孩子傻在华章怀里,被太子抱去了太医院上药。   顾昭仪受此大辱,向成帝告太子闯宫调戏宫妃,太子被成帝罚了一百棍,被打的皮开肉绽。   顾丞相从前的得意门生们便接连参太子罔顾人伦,成帝被这些折子烦的脑子疼,便给太子赐婚让他收心。   看来看去,成帝相中了城东简校尉家的丑女简素衣。      ☆、第 25 章   让好色的华章娶简素衣才叫以恶制恶,成帝自觉此招甚妙,谁劝都不听,吃了秤砣铁了心。   太子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躺在床上要死不能活,辰妃过去看他,太子就念叨着儿臣再也不敢了,辰妃爱莫能助,与成帝进言数次无果后也就不再提了。   众人像是约定好了不提简素衣过门的事情,以期待成帝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太子重伤初愈就去找祈碌,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被打了一百棍,可是祈碌并不知道,看见他的时候只是笑嘻嘻的,有时还会给他带两个御花园里偷摘来的梨子给他吃。   太子对梨子过敏,一次都没吃过,祈碌也不知道。   华章后来也给他带东西吃,他两在一起时不是吃就是笑,祈碌活的没心没肺,太子满腹心事却从没跟他说过,他觉得以祈碌的脑容量,即使说给他听他也不懂。   太子教祈碌练剑,教他读书识字,两年时光匆匆如流水。   简素衣因为被皇上赐婚,但东宫只字未提何时过门,以至于年逾二十还未嫁出去,简校尉有种自己被欺骗的感觉,便请旨让陛下恩准完婚。   陛下深觉太子靠不住,言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下月初三。   期间,朝中大臣们上奏,太子如今已成婚,辰妃身为太子生母如今还只是妃位,是否可以把位份再晋一晋。且中宫空置多年,陛下可有属意人选。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提,司马昭之心。   朝中热议过后,成帝下旨晋辰妃为皇后,礼部起草章程,时间就定在太子成婚前,可谓迫在眉睫。   此事没过多久,成帝在顾昭仪宫中用午饭时,顾昭仪状似无意的提到冷宫废后穆氏。   穆氏如今疯了,没有关进疯人塔是陛下大德,可一个皇宫怎能有两个皇后。   顾昭仪说罢看成帝脸色,成帝捡起调羹饮了一口粥,问顾昭仪:“你觉得这事该谁去办?”   顾昭仪道:“不如让太子去赐穆后一杯酒,也算全了孝道。”   成帝略微思索,让人把太子叫过来,华章俯首御驾前,朗声道:“儿臣不知,给自己曾经名义上的母亲赐毒酒,是哪朝哪代的孝道。”   成帝大怒:“放肆!”   顾昭仪宽慰陛下,又朝华章道:“太子年岁尚轻,不懂陛下良苦用心,还不快向陛下认错。”   华章一双凉湛湛的眼睛望着顾昭仪缓缓挪了开,与成帝揖道:“穆氏是陛下结发,诛杀发妻恐会被后世诟病。”   成帝缓步走到太子跟前,狠狠给了太子一耳光,喝道:“朕还不用你来教!”   天子来回踱步,一连几问:“你也知道诟病?还知道名声?朕还当你的圣贤书都忘到脑后了!闯宫调戏帝妃,这就是你对朕的孝道?你方三岁时就封太子,你母妃朕也给了她后位,你还想朕怎么对你们母子好?莫不是现在就把这皇位给你!这天下让你当家如何?!”   太子跪在地上,始终揖着手,眉间覆着冰霜,一句都不答。   成帝甩袖离去,临行前瞥着太子的身影,冷声道:“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成帝离去不多时,太子慢慢站起来,顾昭仪以成功报复的胜利者姿态望着他,可是华章看都未看顾昭仪一眼,顾自出了门。   顾昭仪深知在成帝心里废后是一根埋得很深的刺,太子一头撞上去肯定会被撞得头破血流,她甚至准备好华章随后对她的发难,可是太子并没有看她一眼,她精心准备好的笑,迅速落了下去。她紧追着太子出宫门,华章背影寥寥,夕阳将他影子拉的极长,她顿在宫门处,与华章吼道:“你可知道祈碌是谁?他是废后的小儿子!”   华章脚步一顿,头也未回的走远,声音只淡淡的:“我如何不知道。”   顾昭仪恨声道着:“知道就好,华章,我不会放过你,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你好过!”   华章奉旨给穆后毒酒,祈碌望着托盘上的两杯酒,又望着华章的脸,不甚明白:“这是什么?”   随行公公道:“陛下为让穆后安心上路所准备的,小公子也有一杯,快些饮了,太子好回去复命的。”   华章皱眉,呵斥公公:“多嘴!”   祈碌茫然看着华章,疑问:“太子?你是太子!”   华章回应:“我是太子,在我告诉你我字晦知时你就应该知道,华景的字从来不是晦知,我的才是。”   祈碌的哭喊听着十分委屈:“可是我不知道,我从小没有跟你们一起长大,我怎么会知道太子字什么。”   他且跪且爬到太子面前,拽住了太子的衣袖:“太子,太子哥哥,我求求你。”祈碌的声音哽咽着,说话声断断续续,“……我愿意做太子爷的随从,给太子当牛做马,只求太子放过我母亲。”   太子冷冰冰的看着他,“给我当牛做马,还要放过你母亲,你们俩岂不是一个都不需死。”太子冰凉的手指滑过祈碌的眉心,继而捡起托盘上放着的一只酒杯递到祈碌跟前,淡淡道:“你们俩必须死一个,你把这杯酒喝下去,我就放过穆氏。”   祈碌两眼放着光,急忙擦了把脸,“一言为定,你不可以反悔。”   太子只是看着他,祈碌方才哭的还肝肠寸断这会儿又没心没肺的笑,小心翼翼接过酒杯,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毒,是甘霖。   喝完以后,祈碌还回味着:“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喝过酒,这是头一回。”   那杯其实不是酒,只是掺了昏迷药的糖水。   他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酒味是苦涩的,哪有这样甘甜。   祈碌不知道,在他昏倒以后,太子给他母后的那杯才是真正的毒酒,所以祈碌昏过去时,是十分幸福的模样,大约在庆幸如此弱小的自己又一次保住了相依为命的母亲。   华章用天牢里病死的一个男孩替换祈碌,还精心给死囚打扮成祈碌的模样。   其实没这个必要,宫中除了华章根本没人注意过蓬头垢面的祈碌长什么样。   再后来,华章大婚在即,便把祈碌送到裕王府,让四哥帮忙照看,四哥言及此,顿了片刻,问我:“苏瑄,假如你是祈碌,经过此事你会不会对太子心存芥蒂?”   如果我的母妃不是睿贵妃而是穆氏,我这样小心眼,怎可能只是对太子心存芥蒂,太子因为他娘要当皇后而给我娘送毒酒,我杀了太子的心都有。   我和四哥心照不宣,四哥续道:“祈碌起初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赐死已经无用的废后,之后礼部昭告天下立后大典,他从裕王府逃走,那时祈碌才十四岁,一晃三年过去,太子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   我疑惑道:“我听说过顾昭仪,但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四哥抚着茶盏,淡淡道:“她死那天适逢太子大婚,宫里封锁了消息。你可知道民间传闻有个昭仪吊死在章华殿里,宫人怎么都掰不开她手,入殓时才从手中滑出来半截珠钗的那人,她就是顾清舒。”   四哥把这段往事说完,不觉已经到了晌午。   我猜到太子的这段过往或许有些不堪回首,没想到这样血淋淋的惨烈,也庆幸没有冒然同太子揭开这道旧伤疤。   我心头梗得慌,颇觉怅惘,不知不觉连叹了好几声。   这一怅惘,便发现平素最会讨人欢心的张都统今日却没瞧见他影子。   张都统平时有事没事就会来趟小院,可能今天他知道华楚过来,所以故意躲着华楚,以免他暗投太子阵营被四哥发现。   他这样鸡贼,脚踩两只船,难道不怕我兜他底?我摸着下巴思索该如何拿这个再敲张大人一竹杠。   丫鬟们在大厅摆饭,请我和四哥过去。   饭菜清淡适宜大病初愈的人下筷,四哥胃口不大好,略吃了两口便将筷子放了下。   从前看着四哥,固然是清清冷冷的一块冰疙瘩,但不会有现在给人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华楚目光顿在我的脸上,眉间轻蹙,探手抚了下那条浅疤:“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跟四哥解释,现在他才看见这伤,正说明疤痕已经淡的几不可见了。   但我看得开能算什么,这壳子是苏瑄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占用苏瑄壳子的时候在她脸上弄上了一条疤,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我干笑了声,与四哥敷衍道:“不小心蹭的。”   四哥听出我的敷衍语气,淡然收回手,重新捧回酸梅汤,问道:“为何好端端提起祈碌?”   “我听见太子做梦时叫过他的名字。”   四哥清浅一笑,不再提祈碌,只状似无意的道:“你失踪许多天,去了哪儿?”   我夹着菜的手一顿。   我感觉四哥是知道了什么,偷偷瞄着四哥脸色。   四哥垂眸看着酸梅汤,大厅里冰块的凉气吸入肺腑,混杂着木樨香,是四哥独有的清冷气息。   他凉凉问我话,勾起我对四哥的最初印象。   后知后觉的悟到,他只有对苏瑄才是柔情似水的模样,抛去那层柔情,华楚本就冰冷彻骨。      ☆、第 26 章      门外走进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看看华楚又看看我,道:“苏姑娘,那天打听这宅子的人又过来了,还带了京兆尹衙门的人来,说是要登记户籍,喊姑娘出去呢。”   小丫鬟一打岔,将四哥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暂停对我的问询,先我一步出门去看。   我跟在四哥身后,也想看看是哪个这么大胆子,连张都统的面子也不给。   小丫鬟们拦着不让他们进院子,为首的官差面露难色,倒没有硬闯,态度还算良好的道:“既然这位姐姐不让咱们进去,就请你们把这院子的户主请出来,不要让我们难做。”   说着话的人我并不认识,四哥倒像认识他,缓步走到官差跟前,我因站在四哥后面,这会儿看见华楚背影,才觉四哥大病一场瘦了许多,背影清寂的很。   华楚先与官差打了个招呼:“沈司户。”   被唤沈司户的那位大人忙揖首道:“卑职拜见裕王殿下。”   华楚摆手,问沈司户:“不知是何人让你过来的?”   沈大人面色甚艰难,犹豫道:“此事……此事起因颇为复杂,殿下可知太子爷有位宠妾赵良媛?”   华楚颔首:“知道。”   沈大人道:“赵良媛的妹夫秦玉是桓王殿下的护卫,在京中有些关系,前些日子赵良媛托她妹夫四处找个叫苏瑄的女子,秦玉又将这件事托给京兆尹大人,大人命我等在京中搜索,这些天我们寻遍京城,才打听到消息,苏瑄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这事情本可告一段落,但是秦玉帮赵良媛找人这件事被桓王殿下知晓,桓王就让我等把这院里的苏瑄带去桓王府让他瞧瞧,还说届时要看看这个苏瑄是不是他认识的苏瑄。”   我不知四哥有没有听明白,反正我是听得迷迷糊糊的,四哥手背在身后,我见那手慢慢攥紧,半晌舒展开来,掌心微红着。   华楚声音冷了些:“六弟凡事都喜欢搅一棍,不怕有天会引火烧身么?”   沈司户听出四哥话里不满,忙躬身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原不知道苏姑娘和殿下的关联,若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华楚淡淡道:“与你无关,此事我会和六弟说,你们且回去。”   沈司户眉间一喜,大有终于摆脱一个大麻烦的解脱感,朝华楚抱了下拳,便带着手下极快的撤离了。   我不知四哥为什么生气,六哥喜欢猫抓耗子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脑回路转的有些慢,送走四哥以后天色接近橙黄,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托腮想了半晌,终于将此事相通。   太子偷偷摸摸把我藏着,是不想有人知道四哥府上的歌姬到了他手里,太子府的宠妾找苏瑄未必就是要来找事,否则先前京兆尹衙门的人已经找到我的住处,她大可以找人过来打外宅了。   找人可以托的府衙有许多,秦玉偏偏找上京兆尹,无非是看重京兆尹散播消息最快,让人都知道苏瑄做了太子的外宅,太子越是偷偷摸摸,赵良媛他们越是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如此一来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苏瑄事了二主,苏瑄以后还怎么见人。而且以后太子就算怪罪首先也只会怪罪京兆尹不会办事,左右怪不到自家宠妾头上,想来这便是沈司户为难的地方。   如今六哥要沈司户把苏瑄带去见他,就是要把这事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坊间再闹给宫里知道,大有挑衅太子之意。   所以沈司户不挑太子或是张都统来小院的时候过来抄户籍,偏偏选四哥过来的时候装作恰巧碰上,便是想避开这颗大炸弹。   我心头有些凉,可能在六哥眼里一个小歌姬不算什么,且这小歌姬对裕王始乱终弃,他添一把火彻底毁掉苏瑄的名声已经便宜了她,但当我是苏瑄,真的设身处地了,才发现,皇权践踏起平民来,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替我摇扇子的小丫鬟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从上榻到现在你翻滚十来回了。”   我揩了把脸,只道:“热。”   夏天闷热,人易暴躁,可是心头凉意浇灭燥火,寒得很。   其后几日衙门的人没来滋事,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贺府派人送了请柬来。   我看着烫金的请帖看的云里雾里,直接让小丫鬟把请柬退回去。   请柬退掉,晌午方过,贺小姐又来亲自登门拜访。   日头下面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这么毒的太阳照着我貌美如花的表妹反倒把她白皙的肤色照的淋漓尽致,白绸似的手抚着衣袖,见着我时,居然先福身问礼:“苏姐姐,小妹水嫆,久仰姐姐大名。”   我表妹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她常年得了好东西便往公主府送一半过去,但那都是看在我四哥的份上。   贺水嫆一心想当我四嫂,这点我老早就知道,以前看在她孝敬我的份上,我还跟四哥提过这事,四哥大约不记得有这么个表妹,经我提示半晌,恍然道:“莫不是姬家未过门便守了寡的儿媳贺氏?”   我便知道,这事彻底黄了。   水嫆有个好习惯,到哪儿去都不会空这手,此刻朝左右拍拍手,跟在她身后的婆子丫鬟们紧跟抬出一只漆红的大箱子。   丫鬟打开箱子,我朝里看,金银珠宝华衣美服,以见面礼来说未免重了些,更像是水嫆的嫁妆。   我咳了咳,问水嫆:“贺小姐这是何意?”   贺水嫆眉眼风华,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这些东西给你,你能否离开京城,离开裕王殿下。”   说着话的她颇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且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话不是太子妃或是赵良媛来说,而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登门来当说客。   我顿时有点懵,且不说宝石玉器华衣美服对我来说诱惑不大,以表妹给我的这箱遣散费来说,若变成现银不过是我在公主府时一个月的花销,我与其抱着这箱东西出去自生自灭,还真不如紧抱太子和四哥的大腿。   何况,我现在顶着苏瑄的壳子,怎么可以为了钱背叛四哥,那才是真的伤四哥的心。   表妹用帕子擦着脸上泪珠,端的是可人怜的模样,弱声弱气的道:“苏姑娘,我知道你未必看得上这点东西,但你既然跟了太子,又何必招惹四殿下,水嫆并非诋毁苏姑娘一身事二主,但四殿下的名声若为姑娘所累,姑娘于心何安?”   表妹说完还偷瞄我脸色,我学着太子的招牌姿势瞥着水嫆,温言道:“苏瑄原以为名声之说只是坊间的三姑六婆们如珠如宝的看重,没想到贺家小姐亦如此惜名,既如此,贺小姐原先订婚于姬家,如今未婚夫早亡,为何不秉着未亡人的名声过门去照顾公婆,给你名义上的夫君正正经经守上三年寡,才不负大家淑女的美名。”   水嫆脸色僵住,手里帕子一紧,咬着牙细细与我道:“苏瑄,我好心提点你却不识好歹,为人宠妾尚有鼻息可仰,你做人外宅无名无份,太子素来薄情,哪日厌倦了你,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便与表妹笑语:“难为贺小姐连我的下场都预先假设好,我会有什么好下场自有我的来日,于贺小姐何益?况且今朝都未过完,谁知道来日是何种情形。”   表妹蓦地拔高气势,居高临下着:“苏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就知道以初遇处心时那小丫头跋扈的性格,我表妹肯定不是什么柔弱白莲花,果然,表妹发起怒来,当真和处心一个模子。   我摆了摆手道:“贺小姐何必动气,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姐不必宽解我,苏瑄看得开,自己没做过的事,又不会因为别人说说就成真,即使有天变成真的,我认准的事情,自求我的多福,管别人怎么想作甚。”   言尽于此,我转身朝小丫鬟们道:“送客。”   我未再回头,只能听见水嫆声音寒得很,抚掌讽笑着:“好,很好,水嫆弱质女流,本该慎言少行,不敢耽误苏姑娘安身立命。”   我很羡慕她,她知道自己的缺点,改正就可以了,像我经常苦思冥想我还有什么缺点,都找不到地方去改正。   送走表妹,这小院清净许多天,连日来太子和四哥没来找我,张都统倒是来院里添置过几回家当,我问他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张都统的有意遮掩,让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就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今日八月初一,还有四天,就到了我回魂的日子,届时把苏瑄的壳子还掉,又是欢欢喜喜大团圆。      ☆、第 27 章   翌日一大早,我窝在水榭的小亭里乘凉,此际日头还不大,婢女们三三两两在树荫底下钓鱼。   窝了一会我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张都统风风火火的跑来小亭子。   张大人为人富态,一运动起来便是淋漓的汗,以手作扇,气喘吁吁的与我道:“苏姑娘,快收拾行李,马车在院子外候着,我带你去云陀寺避两天风头。”   夏日的人总是倦倦的,我抬首不解的看着张大人,问道:“避谁的风头?”   张大人缓过气,一把将我从桌上拽起来,急切道:“来不及解释了,上了马车再说。”   副都统是习武之人,这一把拽住我就像拽一只小鸡。   上了马车,张都统揩了几把汗,与我道:“云陀寺明灯大师与四殿下交情深厚,一时半会也就那里还算安全。”   我不了解张都统说的这个安全是什么意思,难道太子把我藏起来的那处小宅子已经不安全了,我竟是不知的?   张大人看我对他一脸怀疑之色,便解释道:“如今皇后娘娘已经知道苏姑娘与太子和四殿下的事情,以娘娘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下功夫料理苏姑娘也不过这几天的事情。”   “况且……”张大人的脸色顿时奇怪了些,只道,“姑娘且躲两天,自古顶风路难行,待这势头过去再说。”   我疑惑道:“皇后深处后宫,怎会知道我?”   张大人犹豫道:“可能……可能是六殿下走露的消息。”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张大人看哦蓦然沉默,安慰道:“六殿下或许无心之失,苏姑娘不必太难过。”   华采向来多事,我已经习惯了,我沉默是因为,连日来总是有种重要的事情被遗忘的感觉,此刻突然之间便浮现在脑海,迅速的过了一遍。   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六哥跟我描述的苏瑄和华楚还有太子纠缠的经过,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我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兜转了那么久,却还是在原地打转,我想这事这搁谁身上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张大人把手在我眼跟前摇了一摇,问道:“苏姑娘,在想什么?”   我推开他的手,撩开帘子径自与车夫道:“停车!原路返回去!”   张大人大惊,连忙拽住我袖子,问道:“眼看就到云驼山,苏姑娘这时候掉回小院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我挣不开张都统铁爪,只得缓缓说道:“你信不信,就算我躲进寺庙,不出两天,皇后照样能把我找出来,不同的是我现在自投罗网,皇后的气小一些,抓去拷问的人也少一些,若是把皇后耐心耗尽,我只是死路一条。”   张大人大约觉得我说的有理,刨去我逻辑清晰果断决绝之外,他定是晓得若是皇后使出铁腕,他作为太子爷跟前新近的红人,绝对会被第一个抓去拷打。   张都统朝车夫喝道:“快!回小院!”   素来清净的小院,今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官兵,下了马车,张大人随在我身后,我朝水泄不通的小院子错眼瞅过去,只见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个,是皇后心腹岚公公,不知为什么,在宫里呆久了的人,身上总常年萦绕着一股压抑感,压得人喘不上气。   此刻就像有人拿着白绫一层层缠我的脖子,陷我于窒息的恐惧中。   岚公公瞅见我和张都统慢悠悠的过来,手里的拂尘掸了一掸,讽笑着:“奴婢以为张大人已经带了姑娘跑路,丢下这一院子水灵灵的小丫鬟,奴婢正愁着该拿谁下刀,你们就自己回来了。”   张大人绕到我身前打圆场,道:“怎能够,万没想到公公来的这样突然,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挑这时候带苏姑娘出门散心。”   岚公公一脸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的表情看着张都统,末了又是声阴阳怪气的笑:“散心好,人忙了是得多散散心,不过张大人像如今整日在太子爷和裕王间忙碌的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太子一日未登基就还是太子,就算有朝一日登基,天子上面还有太后,子顺母安乐,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是天子总归还是要听他的母亲的,张大人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我似乎似锦前程雨打飘零去所带来的心碎声,张大人脸色如猪肝,忙辩解道:“卑职未敢欺瞒皇后娘娘。”   岚公公摆手打断他的话:“张大人委实太谦虚,奴婢来之前已打听清楚了,现在这小宅子,可还姓着张呢。”   张大人彻底说不出话,岚公公朝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我甚乖巧的走过去,岚公公与我笑语:“姑娘是个有造化的,平平之姿竟能让太子和裕王殿下对你神魂颠倒,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瞧瞧你,你欢不欢喜?”   我也是笑着,努力让苏瑄这张脸做到眉眼弯弯的可爱模样,声音极力清脆的答:“能得娘娘召见,苏瑄自然是欢喜的。”   从宣恩侧门往正阳宫去,需要经过一十二座宫殿,三架云水桥,六道禁卫军盘查,不过今日跟在岚公公身后进宫,侍卫们瞅都没瞅我一眼,只目不斜视的望着并没有尽头的天和云,仿佛方才我就是一阵空气,飘过了就飘过了,连阵气味都没剩下。   到了正阳宫岚公公的步子开始放缓,回眸看了我数眼,我瞧着他的眼神阴测测的,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与岚公公等在殿门口,奉茶的小宫女见着岚公公先是福了下,再道:“公公且等等,华仪公主这会儿正跟娘娘叙闲。”   岚公公颔首立在一边,我也跟着站在一边。   只是心里盘算着,不知道待会儿的毒酒是皇后赐给我的,还是灌给我?      ☆、第 28 章      皇后有梦魇顽疾,我十四岁那年在皇后宫里留宿,乳娘带我睡觉,夜半我听见皇后那屋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我被尖叫声吓醒,乳娘连忙掩着我的耳朵道:“公主莫理会,过会儿就消停了。”   后来我才知道,皇后就寝时身边一定要有人侍候,夜里的灯也不能灭,从前有个宫女守夜时不小心睡着,殿内灭了火光,皇后一时醒转分不清梦境现实,险些酿成大祸。   那婢子虽是无心之失,却还是被岚公公拖出去叫人乱棍打死了。   皇后的病来的蹊跷,数不清的太医给皇后瞧过,宫外的神医也请了不少,流水价似的汤药不间断的供养到上阳宫,数年来不曾见过半分效果。   或许也是因为皇后的病症太过离奇,父上数年未和皇后共寝,夫妻间的温情脉脉,渐日淡的像水一般。   我回溯往昔时,眼神常空洞的很,换句话说,一望便知我在发呆。   岚公公将手在我眼前摆了一摆,哼道:“苏姑娘,这种时候你还能走神?”   我忙收回思索,朝公公道:“咱们要进去了?”   公公“傩”了声,尖细苍白的下巴扬着一个方向,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闻得岚公公道:“你走神那会儿华仪公主已经走了,裴昭容方才进去给皇后请安,下个才轮到咱们。”   裴昭容我认得的,是父上的新宠,冷若冰霜的病美人。父上对她如珠如宝的爱着,捧在掌心都怕暖化了她。   裴昭容体弱多病,人未近到跟前便能听见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声,因为她身体不大好,平素很少跟宫中的妃嫔往来。   日上三竿才来中宫请安,阖宫之中也只有她能干的出来。   等在门口,不时听见昭容的嗽声,不一会儿,昭容出来,我与岚公公接连俯身拜见,抬起头时,只见昭容怔怔看着我。   她的唇在开合,一个很模糊的字眼吐露出来,我尚未听清,昭容便又掩着袖子咳嗽,再望向我时,那眼神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匆匆在我脸上扫过,转而问岚公公:“这位姑娘好生面善,不知可是陛下的新宠?”   岚公公尖声尖嗓的回着:“这姑娘叫苏瑄,今个儿头一回进宫,没有娘娘的好福气,皇后娘娘今日召见她,她来宫里走马观花一趟也就罢了。”   昭容的脸色一变再变,末了强颜淡笑,不再相问,昳丽宫装渐行渐远,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岚公公唤我第二次回神。   可能是夜里睡不安稳,白天时皇后有大半时光是躺着的,此刻也不例外,眼角凤尾细细,瞟着人的样子与太子如出一辙,我甚乖觉的站着,由着皇后把我从头到脚瞟上数个来回。   她瞟的够了,方问道:“苏瑄,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   我连自己是何时错的都不晓得,如何还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这句话我是万不会说出来,眼下能说的话也只有两句。   一句是求皇后饶命,然后磕头磕到皇后心软放过我。   一句是死鸭子嘴硬,一口咬定都是旁人陷我于不义。   前者我做不来,后者我是傻了才会去做,思来想去,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      ☆、第 29 章      太后生前有一株极喜欢的牡丹,经花匠妙手培植,常年花开不败,太后觉得此花寓意与正阳二字相得益彰,便赏给了皇后,皇后视之心头宝,摆在殿内,数年不曾挪动。   皇后问我话,我将目光放在牡丹上,半晌没有应答。   皇后本摆在榻上的手,柔柔抚了下髻上步摇,淡淡道着:“你不说话,是在心里埋怨本宫?”   我福身道:“民女不敢。”   皇后进宫早,与当今圣上同龄,只是脸上不大显得出来,瞧着甚是年轻,殿内安神香烟气漫漫,皇后撑起身子,玉手理鬓,声音淡得似水:“你看着倒是个懂事的孩子,说说吧,外界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抬首望着皇后,又极快垂下头,将自己伪装成皇后口中懂事的乖巧孩子。   皇后正仔仔细细的打量我,静谧大殿蓦然响起一阵孩子哭闹声,我听着这动静,只觉脑瓜子疼。   其实没看见人,我就能猜出来,哭声如此娇气的男孩子望遍宫难找第二个,定是我那个号称鼻涕虫的小侄子熙权。   宫人把熙权抱过来,沉甸甸的鼻涕虫一落地,便拖着比他个子还高的抱枕,滚滚身子一步一挪的靠到皇后身边,边朝皇后榻沿挪边道:“皇祖母,熙权方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那声唤的比糖还腻歪的皇祖母引得皇后颇怜惜的望着熙权,问道:“梦见了什么?”   这小混蛋端的是可怜非常的模样,腻歪着:“想不起来了。”   我不讨厌小孩子,但是极讨厌华熙权这样的孩子。   华熙权在皇后那儿极尽所能的撒娇求宠,半晌皇后将他的哭闹声安抚下来,鼻涕虫抽抽搭搭着鼻涕串望到了这边,小手指着我与皇后道:“她看着我时的样子和瑄姑姑一模一样。”   闻言我与熙权福身道:“民女不敢与公主相较。”   皇后目含冷霜,讽笑着:“苏瑄,你左一句不敢又一句不敢,大不讳的事情你做的还少么?”   我记得皇后最讨厌别人与她持相反意见,太子未成年时勾搭上一个面貌姣好的女官,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且那个女官家境不错,外祖父曾是镇远大将军,父母一辈亦是官宦世家,算的出身名门。   但皇后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初时把女官叫去训斥,言语之间的大意是,太子好色是好色的,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好人,但并非生冷不忌荤素均宜,若没有人教唆,太子不会做这样不知礼数的事情。   这句话挑开来说,便是她的儿子虽然不是好人,但是这个小女官也不是省事的,太子虽然好色,也不是见人就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无论是在宫廷还是在民间,女子们把名节看的比性命重要,女官为自己的名节辩驳,十分的牙尖嘴利,将皇后辩的哑口无言,皇后一时恼羞成怒,让岚公公将那女官勒断气,之后还下令拔去她的舌头,嘴里塞满麸糠,让她即便变成鬼亦不得向太子诉说苦楚。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只得再福身道:“民女不敢。”   皇后以我记忆中皇祖母的招牌姿势躺在榻上,素手扶着额,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皇后的手嫩白的像葱段,泛着珍珠色,熙权扒拉着绣榻,拉扯着皇后的衣袖,皇后摆手示意宫人将熙权带下去,继而打了个呵欠。   她昨夜定是又做噩梦了,眼底下淤青一片。   “苏瑄,你不要以为本宫是太子,会被你的表象迷惑,你这样的女子,本宫见得太多。”      ☆、第 30 章      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女子,就更不知自己是否为皇后口中那样的女子。   因为我对自己的评价一向高于旁人对我的评价,而做人首先要遵从于自己的内心,所以在旁人的评价与自我认识相出入的地方,我往往会归咎为这是旁人对于我深切的嫉妒心理作祟下的言不由衷。   比如六哥曾经说我嘴巴太坏,做人太自恋,我常不以为然,须知自恋也是一种境界,已臻化境时旁人的话是听不进去半点的,我还能听进去六哥的话,说明我的境界还没修炼够。   三日后我回魂,如今这情形我恐怕是活不到三日后了,此刻我很想拍拍皇后的马屁让她放过我,便道:“娘娘执掌后宫凤仪天下,慧眼如炬,故而在娘娘面前苏瑄不敢妄动,不敢妄言。”   皇后淡淡摆了下手,袖口金丝攒绣的凤凰振翅欲飞,一派贵气昭彰,她这一摆手,我将目光从她的袖口挪到榻边,望见皇后枕边放着一支玉簪。   皇后似乎注意到我视线,不懂声色抬袖将玉钗掩住,素手掩唇又打了个哈欠。   我垂下头,等待皇后发话。   我既不与皇后争执,皇后便无甚心思教育我,但她心里定是恼火着,只等着我藏不住马脚,露出蛛丝马迹来,将我一把拍死,她是帝后身份,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只要打定主意下手料理苏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皇后的玉手摆在枕边,袖子底下藏着玉簪,让我一度疑惑,在她最初的打算里,是不是想用这只簪子戳我脖子。   我干站了许久,蓦地听见门外一道清冷之声:“本王来向母后请安,你们也敢拦着。”   那畔宫女们也是为难,声音细糯的解释着,我竖起耳朵,未及听清,便闻得在榻上养神的皇后缓笑:“苏瑄,你能让老四冲进本宫这里要人,看来你与老四交情匪浅。”   皇后终于从榻上起身,漫手理云鬓,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刻,伺候皇后的小宫婢们来连忙上前替皇后更上外袍,层层华衣衬的皇后气色好了些,皇后瞅着小宫女手里捧着的菱花镜,话道:“华楚的亲娘不管他,本宫去管反显得本宫多事,这孩子从小到大倒是争气,在一众皇子里样样出挑,陛下亦看重他,前段日子还与本宫闲谈裕王到了娶王妃的年岁,他母妃厌俗尘,让本宫看着操持,本宫倒是瞧上了一个和裕王般配的很,那丫头也一心向着老四,可老四就是不喜欢。”   言及此皇后斜斜望过来瞟了我一眼,声音只是淡:“不曾想,他喜欢你这样的。”   “你来时本宫头疼得很,若只是太子,死你一万个也是死了,伤不到本宫与太子母子间的情分,然而裕王自小与本宫生疏的很,他若是因此恨本宫,本宫怎么都觉亏得很。”   听着皇后这意思,莫不是要成全苏瑄和四哥?   我呆滞一瞬,忙道:“娘娘所言极是。”   皇后更衣换装,一扫眉间倦怠,朝一旁立着的岚公公道:“把酒拿来罢。”   岚公公喏了声,绕过穿花绣锦的云绸屏风,半晌端出漆红托盘,那方木盘上盖着黄绸,隐约可见里面酒壶模样。   皇后唤我坐,我坐到一溜黄藤椅的末尾,岚公公手脚利落将托盘放到我手边的几案,撩开盖着的黄绸,浅笑与我道:“苏姑娘,请吧。”   我不明白,皇后方才明明说觉得赐死我会让她与四哥生隙,这会儿为什么又要赐我酒。   我端起酒杯,望着杯里泛着酒香的佳酿,颇有点胆寒。   禁闭的殿门猛地被推开,四哥扫视殿中,先时望着我,然后望向我手边的托盘和手里举着的酒杯,最后把视线收回,推开殿门的慌张收敛了些,缓步走到皇后跟前跪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坐在首座,岚公公给皇后添了杯茶水,茶香浓郁,夹杂殿内熏香,沉重的很是让人喘不上气,皇后声音依旧:“裕王过来请安而已,何以这样面色匆忙。”      ☆、第 31 章      皇后并没有让四哥起身,所以四哥还是跪着,华楚背脊挺拔,眉间却淡的很,抬眸望着皇后,问道:“母后召见苏瑄进宫,不知何故?”   皇后浅笑道:“裕王想必听说了京中传闻,这女子留不得,本宫赐酒成全她的名节。”   “母后有所不知。”四哥揖手,袍袖高举,与皇后礼道,“苏姑娘是儿臣府上歌姬,月前太子来府,儿臣向太子举荐此女,太子欣然笑纳,再者,太子成大事者,如何会因一介女子与兄弟争风吃醋,坊间流言不足为信,若因此葬送人命,儿臣于心难安。”   皇后大约等的就是这句话,侧过头望了我一眼:“苏瑄,裕王所言属实?”   四哥也望了过来,素来冷情的人一旦沾上情字,也是十分不理智,人是太子藏得,与他什么相干,皇后迫他说出这句话,不过就是等着日后陛下问起,能将太子撇的干净,四哥这样上赶着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就不怕他的心上人于心难安么?   我骨气了一回,也跪倒与皇后道:“回娘娘,并不是裕王所说的这样。”   “苏瑄不幸被贼人掳走,幸得太子搭救脱险,山崖之下两天三夜贱妾与太子互定终身,此事太子可以作证。”   我咬定太子不松嘴,让皇后的脸色难看了些,华楚回首望着我,面色如水,沉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半晌过后皇后冷笑了声,“裕王,本来看在她是你府上出去的,本宫想饶她一命,看来她不想领情,既这样,本宫就遂了她的心意。”   皇后想杀我以保全太子的名声,朝岚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端起酒杯送到我跟前。   四哥蓦地起身,一把将酒杯打翻,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望着四哥的眼睛,还是冷清清的一双眼,连一丝情绪都没有,可是攥着我的那只手,紧的腕子生疼。   皇后没想到向来持礼的四哥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刻,顿时错愕住,一石二鸟本打算卖四哥一个人情顺便洗白太子的想法付之东流,正思索后招,四哥却回身与皇后道:“母后,儿臣告辞。”   四哥拽上我出门,我回首望着皇后的脸,那脸苍白着,氤氲汹涌怒火的眸子正凝视着华楚的背影。   说实话,即便是太子也未必会因为我跟皇后翻脸,就是翻了脸,也不会连一句圆场的话都不说。   当众给皇后没脸,事后还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真不像四哥的作风。   不觉已经到了下午,夕阳橙澈,可能是光线的渲染,目之所及的景色苍凉的过分,华楚的掌心是冰冷的,大约大病初愈,不时嗽着,我想跟他说两句话,但是四哥把我隔开,我跟他之间像是有堵气墙,不然为何他始终距离我两步远。   四哥在前,我跟在后,我们两尚未走出宣恩门,便听见身后有声唤着:“殿下留步……留步……”   我回首望过去,是跑的差点喘不上气的岚公公。   华楚回过头,眉间清冷,淡淡问道:“岚公公追来作甚?”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让老奴转告殿下,今日的事情是殿下误会了娘娘,娘娘并非有意为难殿下府里出来的人,请殿下不要多心。苏姑娘既然和太子定了情,再住到裕王府,届时恐怕更加重那些蜚短流长,眼下太子妃待产,住到太子府想来也不大合适,娘娘想来想去,还是桓王府稳妥些,就让苏姑娘以太子妾室的身份暂居,太子妃生产以后再迎入太子府不迟。”   岚公公说皇后并非有意为难,我觉得皇后是故意的,起码这次绝对是。   皇后明知四哥这样在乎苏瑄,还绵里藏针,顺水推舟的把苏瑄赐给太子做妾,出嫁前让住到桓王府,不就是想让他俩最后相处的日子都不给,以后苏瑄是太子府的人,她再下手整治不迟。   姑且,只要苏瑄离开了裕王府,华楚就再护她不住。   说实话,难怪皇后抱怨四哥跟她不亲,在我还是华仪的时候,母妃早亡,皇后算作我后妈,都未必像算计华楚似的算计过我。   可是华楚有两个娘,亲娘视他如草芥,皇后待他如眼中钉,还不如一个娘都没有。      ☆、第 32 章      我望着四哥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四哥淡淡应着:“如此甚好。”   其实如果我是真的苏瑄,听见这句话心里该会痛死,可是这皮囊里现在装的是我华仪,我听见这句话,就只顾着心疼四哥了。   四哥送我去桓王府的路上一言不发,玉白的脸上星眸半闭,恹恹靠着马车,似乎先前好不容易养好的精气被折腾去不少,我凑到四哥跟前用绣帕帮他擦汗,华楚挪开脸,避开了我的手。   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我心中颇为忐忑,有些疑惑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坐到四哥身边,手肘碰了下他胳膊,我以为华楚会装死到底,打定主意这一路上晾着我。   但四哥在苏瑄面前,一向与我对他的印象,有很大出入。   或许是嫌我烦,华楚睁开眼望着我,神色淡漠的很,单手拽住了我胳膊,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   他的声音很平,半点听不出恨意,可是眼神却凉的像冰水,让我不寒而栗。   四哥不是第一个说恨我的人,但是从他口中说出这话,比言昭伤人百倍。   冷不丁听见这话,扎的我心头一痛,眼里蓦地蓄了泪水,可是四哥只是淡漠的看着我,像是想要透过我看见别的什么,攥着我胳膊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将我推到软榻,他凑到我跟前,遮住了我的眼睛。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我眉心,我慌忙挣扎起来,虽说我现在是苏瑄,但是道德的罪恶感直击心头,这股力量着实强大,大约是我慌张的样子把四哥惊住,华楚压制着我的手缓缓松开,单手撑到了我头顶的软垫上,声音仍旧听不出情绪,只是一直唤着我的名字:“苏瑄……”   他的目光十分疑惑,像是懵懂孩童,单手抚着我的脸,我明明看见四哥的眼睛红了,却不信冰块也会难过。   我想四哥现在的表情即使等我回魂以后都不会忘记了,华楚为一个女人哭过鼻子,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   这么煽情的场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左想右想以后,我直接忽略掉现在我和四哥的暧昧姿势,以东南急转西北的大转折打开话题:“殿下,让苏瑄给你唱首歌吧。”   华楚从我身上撤开,淡淡点了下头,不无不可的道:“唱什么?”   我揉了下胳膊,眉眼弯弯的问华楚:“殿下想听什么?”   华楚问:“你会什么?”   “软烟翠。”   “就唱它罢。”   六哥曾评价我的歌声像杀猪刀摩擦在磨刀石上,一时嚯嚯着,一时刺啦着,很有节奏感,若以我的嗓子嚎缠绵哀婉的闺中词,别有一番滋味。   为了安慰四哥此刻不宜受太多伤害的心灵,我觉得有必要牺牲一下,放弃我平素最中意的豪迈歌喉,以平平淡淡的口吻给他唱唱小曲。   华楚听得很认真,我也尽量不唱错词,因为没有搭曲弹琴的师父,一曲唱完着实不易。      ☆、第 33 章      马车行至桓王府,四哥坐在马车里没有出来,桓王府的老管家迎我进府,我踏进大门时回首看了一眼马车,丝质的帘帐隐约能看见四哥身影,但是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穿过曲折迂回的亭台楼阁,老管家将我带到一处楼阁,阁前的牌匾上书着“画影”二字,我思来想去,可能这里就是六哥的画影楼。   即使我是华仪那会儿,也从未到过此处,只是两年前偶然听人提过一次,六哥在王府瞎折腾,闲的没事盖了一座楼,那座楼和周遭景致处处不搭,自建成之日起,最顶上的那间屋子就上了锁,至今没打开过。   因是别人跟我嚼的闲话,我听过一耳朵便抛在脑后了,日子久了也就忘了问六哥是怎么回事,如今站在画影楼跟前,只觉得鬼气森森,寒气逼人。   在桓王府的第一夜我便失眠了,次日一早顶着黑黢黢的眼睛用完早饭,折回画影楼,绕过花丛时听见几个小丫鬟在嘀咕。   树荫底下凉快,我扇着袖子坐到大树旁边的石块上听她们扯闲。   想来桓王府不仅六哥是闲着的,这些小丫鬟们平时也不大忙,说话声慢慢悠悠,还磕着瓜子:“……我若是苏姑娘亦会想不开,虽说以后得天下的是太子爷,但若让我舍去四殿下嫁给花心薄情的太子,我情愿拿根绳吊死。”   另一个丫鬟呸了一声,娇腻道:“美得你,凭着两分姿色每天想爬太子床的女人多到数都数不清,可如今太子府里还不是只孙良娣赵良媛五个天长地久的坐镇着,再瞧瞧偌大的太子府,除了太子妃,哪个女人怀上过太子的种,若说太子喜新厌旧,太子妃进门数载,早该厌了,怎的又怀了第三胎,有些事情细想过去,不都跟明摆着似的。”   “太子勾搭顾昭仪的事情还没过去几年呢,难道还能是顾昭仪自毁名节冤枉太子的?”   “我又没有站在章华殿亲眼看见太子解顾昭仪的衣衫,事发之后章华殿内的宫婢全被陛下下令杖杀,此事本来就蹊跷得很,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都不晓得,竟有人会当真。”   “哟,采枝姐姐不愧是太子府里出来的,话里话外处处帮衬着太子爷。”   那个叫采枝的丫鬟冷哼一声,凉凉道:“既然你们都不信,咱们就打个赌如何?就赌太子妃生产以后,苏瑄何时进太子府。”   与采枝唱反调的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半晌,最终得出结论:“太子爷和苏瑄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太子妃临盆以后,太子爷肯定是一刻等不得,迟则半月,快则三天,就会把苏姑娘接走。”   我甩着袖子扑风的手一顿,闻见那畔采枝娇腻的声音缓慢的颇有些冰冷:“我赌太子压根就不会接她入府。”   我起身穿过假山间隙,身子隐在大石后面,目光越过众多小丫鬟的头顶,落到和小丫鬟们划清界限一身素衣的采枝身上,以她这样了解太子,以前应是服侍华章的贴身人,可我在太子府里从未听过有叫采枝的小丫鬟。   ☆、第 34 章      夏日的天空格外的蓝,但暑气难消,假山缝里没有风,身上衣衫很快就被汗湿,我感觉汗珠正不停顺着我的脸向下淌,正想从这块地方静悄悄的抽身,便冷不丁的听见身后人道:“偷听什么呢?”   我急忙回首,六哥站在假山入口的地方,斜斜靠着石壁,正自诩风流的摇着手里折扇,他这一出声,嚼着闲话的小丫鬟们霎时都收了声,齐齐朝我望过来。   我倍感受宠若惊,但眼下情景过于尴尬,我安抚她们:“你们继续,我就是路过。”   未及我抬脚,小丫鬟们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顿时逃窜的七零八落。   其中一个折返回来取了遗落的茶盘,脸红的像一只苹果,拿了盘子便跌跌撞撞的跑了,这下子,假山寂静的可能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的见,六哥低笑了两声走过来,颇为贴心的给我扇风。   “殿下府里的丫鬟们好生羞怯,她们说我闲话,我还没恼呢,她们就先跑了。”我热的像是一条才上岸的鱼,几乎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状态,索性把六哥的扇子抢了过来大力扇风。   六哥望望扇子又看了看我,道:“她们跑倒不是因为说你闲话,而是她们说闲话被我看见了。”   我疑惑:“她们怕你罚?”   “我欺负几个小丫鬟作甚。”华采拢着袖,面若冠玉,自恋到简直不要脸的道:“你信不信,她们若只看见你,不仅毫无歉疚,还会拉你入伙。方才她们先瞧见你的时候并没有跑路,可见不是因为发现你在偷听,而是她们嚼舌根的样子被我看见了,这道理就像你在朝思暮想的人面前不小心打了个嗝,虽说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怎么去掩盖,若是盖不过去就只能跑了。”   华采说完以后脸都没红一下,正经的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还特别真诚的跟我讲:“一个人的脸是爹妈给的,自己能修行的只有气质,像我这样既有样貌又有气质,身边的人羡慕嫉妒到不敢直视的人是得天独厚了点,或许对你这样的人是不公平,但你也不用板着脸看我不是。”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嫉妒。   六哥有句话说的不大对,他说一个人的脸是爹妈给的,可是皇后如果生他的时候六哥的脸皮就有现在这么厚,皇后根本不可能顺产,我大约就会少个哥哥了。   其实以前六哥好好说话的时候儒雅的很,常喜欢吟些酸倒大门牙的诗,是个清秀君子,只是有个姑娘以他这样的性子不大讨喜为由婉拒了他,六哥情感受挫,性情大变,再不作诗填词,与我们玩笑时,不正经的时候居多一些,日子久了,都不知道他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我倒是习惯了华采不要脸的样子,但是太子不习惯,后来有天六哥教唆浅之顶撞授课师傅,太子接到师傅告状,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   一开始太子好声好气劝六哥收敛一些,但是六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太子很恼火,太子一向不喜欢我们几个带坏浅之,心头憋着火就和六哥吵了一架,吵着吵着一向嘴上不留情的太子就把华采的情伤拉出来一顿数落,华采一气,便要和太子口头决裂。   其实过了许多年,太子的话还能让六哥难过,可见那姑娘当年把他伤的多深。      ☆、第 35 章      六哥的扇坠是一枚猫眼石,我这会儿被六哥的话怔的懵了瞬,便把注意力都移到了这块石头上。   六哥见我不摇扇子,便作势要把扇子收回去,我连忙用手护住,问华采:“这扇子莫不是那些对殿下朝思暮想的女子送给殿下的?”   华采闻言状似很苦恼的点头:“你知道,本王这样心肠柔软的人,最见不得女孩子哭。”   我记得很清楚,这把扇子是我那最小的皇叔江阴王送给皇祖母的寿礼,皇祖母向来疼爱华采,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是让他先挑,此扇做工精细,用做扇骨的玉材世所罕见,扇面的水墨画别具一格,华采一样瞧中了它,自打得了它以后,不离身的摇了许多年。   他拿到这扇子那年,我皇祖母芳龄八十六,就算年岁抹了零头,也算不得女孩子。   我强忍着笑,叹道:“殿下好福气。”   我细瞧着扇面,以前不曾注意过,这扇子的画原来还有署名。   “杨幸。”我看的不大真切,那两个字像是被经年弥久的摩挲过,墨迹已经脱落,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我歪头看向六哥:“男的女的?”   六哥笑意浅浅的道:“老头九十多了,若是现在还活着,京城第一画师非他莫属。”   原来六哥还十分有收藏意识,这些画画的老师傅,活着时大多一辈子出不了名,往往死后名声便一夜之间噪的不能行。   我越发小心的捧着扇子交还给六哥,六哥接过手,刷的错开,姿态甚潇洒的摇了数摇,与我道:“你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我思索片刻后答道:“姘头。”   “了解。”华采不甚在意的道,“太子怎么看上你的。”   我挺直了腰杆,做出淡定姿态:“因为我的美貌。”   华采的声音堪称宠溺:“瞎说,你根本就不存在那东西。”   我道:“太子是透过我平凡的外在看到了我美丽的心灵,眼中只有皮相的人怎会懂得。”   六哥眉眼弯弯的望过来,手里的扇子细细合上,挑起了我下巴,端摩着我的脸。   我很配合的让他看,华采把扇子收回,笑意更浓:“太子眼神真好,本王看了半晌没看出来,他倒是一眼就能望见。”   我接过六哥的话,道:“倒不一定是一眼,也许是很多眼。”   华采摇首道:“若是第一眼瞧不上,本王不觉得太子会正眼瞧你第二次。”   他走在我前头,此时回眸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本王虽然没能透过苏姑娘的外在看到美丽的心灵,却很喜欢你的眼睛,这双眼睛生的和吾妹华仪很像。”   我不是很确定六哥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了,他真假参半的话我听过太多,索性敷衍过去:“能与公主有一分相似,是贱妾的福分。”   华采却不再打击我了,嘴上消停了会儿,领着我走出花园,快到画影楼时,华采蓦地收了步子,我差点撞上他的背,我走到华采身边,只见他脸沉如水的望着不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火焰舔舐的楼尖烟雾缭绕,火势很大,是画影楼走水了。   管家安排人救火,望见华采怔在这儿,便紧步过来,连忙跪了下去,颤声道:“殿下!楼上那些画……全烧没了!”      ☆、第 36 章      盛烈的大火像要漫上青天,直至最后一点火星扑灭,画影楼只剩下顶梁大柱和一地残骸。   华采抿着唇走到烧成灰烬的狼藉前,抔起一把青灰。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觉得此时的华采可怜得很。   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管家口中价值连城的藏画被烧得连渣都不剩,这次大火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扑救完毕,人群散的差不多了。华采把老管家从地上扶起后便独自离开,我远远看过去,夕阳颓靡的黄把他的背影照的很苍凉。   我想安慰他人生在世万不可把钱看得太重,待追到他身后,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阵急切的喘息声。   华采捂着心口的位置急急的嗽,淋漓的血顺着指尖淌下来,我摸索全身,找到一方帕子递给他。   我不曾知道,六哥把钱看的比命都重要,这样伤心欲绝的样子,让我始料未及,以致于方才在肚里打好的草稿,一瞬间都忘到了脑后。   华采摆了摆手,回首瞧了我一眼,声音嘶哑着:“苏瑄,不要看我。”   我愣了一下。   华采疾步走到大树后面,扶着树干继续死命的咳,咳至断续的声,哑的像碎石块磨磋在沙地上。   他靠在樟树干旁的样子,像只白鹿。樟树的冠顶坠下叶片,成堆的落叶在盛夏时节枯黄的扎眼。我想六哥骨子里的酸秀才气又要发作了。   老管家亦步亦趋的跟在我后面,见着这情景,朝我使了个眼色,我随管家走出树林,心里颇有些担心六哥,便问管家:“留殿下一个人在那儿没事吗?”   管家故作高深的道:“也该让王爷好好静静,他陷在那些画里太久了。”   听着管家这口气,我疑惑这场火莫不是管家放的,便闻得管家又道:“苏姑娘,画影楼烧没了,今夜你换到西厢房去睡。”   这一个月的颠沛流离,我无论换到哪儿睡都指定失眠。   白天的那场火来的蹊跷,管家为保我安全派给我许多丫鬟守在门口,里屋伺候的白日里她们聊闲话时我都见过,隔着芙蓉锦帐,一个个细瞧过去竟发现还有那个叫采枝的婢女。   采枝站在婢女最前面,像是管事的大丫鬟,我朝采枝招了招手,灯火底下采枝顾盼左右,确定我是在叫她以后,两步走过来撩开芙蓉帐子问道:“姑娘有何事?”   我拍了下手,告知其他婢女:“你们都退下。”   小丫鬟们一个接一个颇有秩序的出门,采枝望着她们背影,待人都走完了,缓步走到茶案边沏了杯茶,她把茶捧给我。   采枝的眼睛细长清秀,捧着茶的样子特别像丹顶鹤,在我接过茶时,采枝状似不经意的说了一个名字。   “裴固。”   她说的轻,但咬字十分清楚,说话时眼睛只看茶盏,像极自言自语。   我不晓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便没有说话。   采枝开始直视我的脸,半晌脸上绽出一个笑,柔声道:“苏姑娘,这是江南茶,能静气安神,喝完茶早些睡,奴婢在边上给您扇凉。”   我问采枝:“你来桓王府多久了?”   采枝伺候我宽衣,将衣服搭上架子,边捋平衣上褶皱边道:“婢子成化二十六年来的王府,如今在府上待了快两年了。”   “那么你可听过杨幸是谁?”   采枝捋着衣裳的手一顿,半晌语气平淡的答:“婢子听说过,她是杨御史的姐姐,六年前嫁给江阴王,曾是名满京都的画师。”   采枝回首望着我,妩媚眉眼婉转一笑,问道:“姑娘想不想听听有关她的事?”   她只是一个小丫鬟,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当不得真,我托着下巴望向采枝,道:“你说说,左右睡不着,就当听故事好了。”   她搬了把凳子坐到床边,半靠着床栏歪头问我:“苏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姑山秋猎图?”   “子端先生的传世名画,我曾有缘观瞻,子端运笔水墨已臻化境,那副画又是他收笔之作,想必价值连城,难道今天与画影楼一起烧掉的画里就有这幅?”   采枝仍是歪着头靠着栏杆,声音淡的像水:“画影楼最顶层的钥匙是桓王殿下亲自保管,除了他没人知道楼里究竟有哪些画,婢子也不知道,奴婢提到这幅画是因为,当年消失百年的姑山秋猎图横空出世,没人能判断这幅画究竟是不是子端真迹,沔城的杨幸北上真意馆求学,初到京城的那天,正赶上江阴王派人把姑山秋猎图送到真意馆让当世名家鉴别真假,江阴王有令,若得到的那副画是假,便让人就地烧了,不必再带回王府。   “真意馆是当世最顶尖的画馆,馆中画手分十六等,即使是馆中最低等的画手,亦比民间资质平庸的画师们强上百倍。杨幸当年十九岁,在分等级时,她被排在第六等,距离顶尖有很大一段距离,可是当时谁都没到。这么一个小姑娘,一个普普通通的六等画师,会在鉴别姑山秋猎图时,辩的当世名家们哑口无言。   “老家伙们一致认为那副画是假的,虽然杨幸说得头头是道,但时风敬名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鉴赏画。这幅画在这几百年里,被虫蛀过,被霉染过,沾过泥,带过土,数九寒天里可能是路人的一把柴火,饥寒交迫时抵不过一只馒头。一句话,这画留存今日着实不易。   “杨幸心里可惜,在画要被烧之前执笔临摹了一副,新旧两幅画放在一起时,彻底傻了在场所有人的眼,每个画师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这种独特性刻在骨子里不可磨灭,临摹画作就像临摹字帖,如果想把一个人的字临到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即使是最熟手的师傅,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去下劲琢磨。杨幸可以在一盏茶的功夫摹出子端先生的画作,且摹的分毫不差,最起码说明了她对子端的画,了解到一丝一毫,了解到可怕。   “杨幸保住了子端真迹,这画也成就了杨幸。杨幸因为姑山秋猎图一夜之间名满京师声名大噪。”      ☆、第 37 章   华采说能在杨幸的画里看见美人。   杨幸画的是留白水墨,寡淡黑白间一寸艳色都没有,更不会藏下一个红粉佳人,是时华采十二岁,没人把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当回事,华采可以看着画里臆想的美人在房里干坐上半天,俨然画痴。   杨幸在真意馆学画,师承画圣刘一邈,从六等画师进阶为第一等,用了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追求杨幸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华采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华采当年纯情的很,爱好写诗,自诩和杨幸是绝配,每日一封情诗送到真意馆,在这之前,华采压根就没见过杨幸长什么样子。   杨幸一心求学,半年后参加每年一度的当世画师排名大赛,那年的比赛特殊了一些,太后突生雅兴,让承办比赛的官员把赛场挪到宫里,题目也从春日游改成了春日宴。   之前赛场定在郊外,画的是春日山水,这是杨幸最拿手的水墨,如今题目虽然只改了一个字,要下笔的却是花开万千姹紫嫣红的宫廷画,开题半月以来准备的笔墨适不适合再用倒算不上大问题,只是杨幸抵京以来,从来没人见过她画彩绘丹青,一字之差,其中意味相隔不止万水千山。   比赛那日皇子公主们在御花园吃酒猜拳,华采折了一束虞美人坐在秋千上望着天发呆,与周遭噪杂格格不入,杨幸卷上入画的只有一人,在她笔下,华采手里的虞美人,用色比火还艳。   杨幸的丹青里头一遭画了人,除了此画的留存价值较之她以往画作身价倍增以外,还让华采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想法。   比如席上那么多皇子们她不画偏偏画我,莫不是在暗示她中意我?   华采陷进单相思不可自拔,更加呕心沥血的写诗给杨幸,杨幸却疑惑了,画师天性多情,她是异类,冷的像冰,蓦地回忆起入画的六殿下,莫不是毛还没长齐的那个小娃娃?   大赛后杨幸因为严重跑题没能排上前三,华采想安慰她,约她去游湖,那日她到了湖畔,华采第一次看见她长什么样子,画舫的灯亮如白昼,杨幸站在灯火底下俊逸脱俗,冷寂美丽,可是华采看着她的脸,却惊慌失措的念着:“错了……错了。”   杨幸不解的问他:“什么错了?”   华采苍白着唇,隐约能看见日后俊俏模样的小脸扬着望向杨幸,却是一言不发。   古有叶公好龙,华采朝思暮想的画中美人,并非杨幸。   初时华采爱上的是她的画,并不是她这个人。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和杨幸说过,但聪慧如杨幸亦能猜出一两分。只是画境几重,杨幸懵懂如孩童,困在第一境里始终不能再进一步,泼墨山水无情,落笔者自然不需感情。   此次大赛名落孙山,馆中师傅刘一邈说杨幸身处真意馆却从未体味过人间真情真意,是以她笔下画的人没有感情。   杨幸冷情的久了,很想找个人试试情的滋味,幸而华采不爱她,幸而他只爱她的画。   她和华采在一起两年,杨幸比华采大七岁,华采和她站在一起就像姐姐带小弟,杨幸待华采一等一的好,华采的喜好她记得门清,对着他像是对着描好小样的工笔画,哪一处该用什么颜色,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杨幸有一个龙凤胎弟弟杨政,杨政参加科举却未中选,有人说他得罪了朝中权贵。   杨政落榜时,江阴王与人玩笑,杨家那小子科考时他见过,生的美貌的紧,只可惜是个带把的,好在他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弟弟都如此出挑想来姐姐也不差,若是杨幸肯陪本王睡一睡,本王就让她弟平步青云。   宴席之上,酒过三巡,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人人醉的像烂泥,哪管王爷说的是杨幸还是杨不幸,左耳进右耳出,听罢只顾哈哈大笑,但当时和杨幸好着的华采因为这句话直接和江阴王翻了脸。   江阴王有姑山秋猎图真迹,他以图为赌注,和华采赌杨幸会选姑山秋猎图还是会选华采。   这件事情杨幸不知情,若是她选华采,不仅可以和可爱纯情的小弟继续培养感情,还可以得到仰慕许久的子端真迹。   可是杨幸不知情,华采向她求亲时江阴王也向她求亲,杨幸犹豫都不带一分的直接选了江阴王,拒绝华采的理由是,她的亲弟弟杨政最喜作诗,但她不喜,所以她不喜杨政。   与华采相处的两年,若是能出真情早出了,她自问待华采已经算上掏心掏肺,华采从无表示,下围棋的有句说辞,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作画是一样的道理,杨幸认为她久久不能突破画境,华采占很大一部分责任,画师的黄金时期很短暂,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杨幸为了绝华采的念想,说话极为伤人:“我不喜欢你作诗,也不喜欢你的性情,你的一切一切我都不喜欢。”   华采哑着嗓子懵在原地,语无伦次的拽着杨幸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杨幸把他纠缠来的手拽开,又下了一句狠药:“你初见我时念着错了,确实是错了,但你可知道错在哪里么?”   华采摇着头,拽着杨幸的手不肯放,杨幸把手举到他跟前给他看,道着:“这是活物,画是死物,你把我一个活人当成死物去爱惜,不是错是什么!”   话至尾处,杨幸还是哭了,硬扯开华采的手,但是那孩子执拗得很,她的指甲在华采手背上拉出一道很长的印子,血合着杨幸明晃晃的眼泪洒在华采的衣袖上,华采拧着眉,嘶哑的语调紧张的结巴:“你再等……等我,等我长大,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   华采有点神志不清,一时是画中美人,一时是杨幸在他眼前打转,他在最后一刻,抓住画中美人,松开了杨幸的手,嘶哑着捂着头蹲到了地上,这一举动,彻底凉了杨幸的心。      ☆、第 38 章      窗外倏然下了雨。   其实我若是杨幸,我也会选江阴王,六哥当年屁大点的孩子,成天跟在比自己大七岁的姐姐后面又是情又是爱的念酸诗,与我丰神俊朗知情识趣的皇叔相比,差距委实大了些。   今天这把大火,算是彻底把六哥的念想断了。无论是画还是人,他都没留住。   雨声淅沥,敲击着窗棱,采枝本斜倚着床栏的头侧首望着窗外,平铺直叙:“自杨幸嫁给江阴王,六殿下便开始收集子端画作,杨幸出嫁没两年就封了笔,最出名的那几幅水墨有市无价,抚远将军与六殿下自□□好,闻得殿下喜欢收藏水墨画,殿下十六岁生辰时,将军购得杨幸六幅画赠给殿下,殿下一副都没收,其实自杨幸出嫁后,殿下再没收藏过她的画。”   “但是我记得,桓王的扇子是落款是杨幸。”我问采枝,“既然他不想睹物思人,为何每天握着她画的扇子?”   “那扇子的画并非杨幸手笔,按着落款日期,杨幸那时已经封笔,那副画上唯一与杨幸有点干系的就是落款的署名和私章,能拿到杨幸私章并让她在画上署名的人,普天之下婢子想不出第二个来。殿下得到那把扇子以后,整个人就变了,活脱脱第二个江阴王。杨幸嫁人第四年,他在府里建画影楼,那年婢子刚到府上,看见每天成群的画师进楼作画,天晴时,数不清的画从楼里搬出来挂在院里晒太阳,各色各样的画里面,没一幅是水墨。”   “后来?”   “后来杨幸死了。”采枝淡淡道,“京郊湖畔落水,捞上来时人还好好的,回家养病半月却越发虚弱,大夫说心病难医,杨幸病重之际抓着江阴王的袖子,只说了两句话。”   我坐直了问采枝:“那两句?”   采枝望着雨落的样子有些怅然,只道:“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   说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   杨幸要嫁给江阴王是假的,用分手试探六哥才是真的,可六哥才是始终困在画境里的那个,华采在最后一刻选了自己心里的臆想,杨幸便十分决绝的选我皇叔,这本该十分公道。   采枝又道:“杨幸死后,华采去江阴吊唁,江阴王给他一本画册,那些画里的人只有一个人,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样子都有,卷尾没有署名,只有画中人的名字。”   “江阴王说,打赌的主意是杨幸出的,他与杨幸是知己,真正让杨幸动过心的只有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傻小子,自从离开他以后,她日复一日的画他一个,画到栩栩如生,她笔下的人物终于不是死气沉沉的一团线条,点点滴滴的愁苦蘸在笔尖,落下的每一笔都有了感情。   “殿下从江阴回来后,画影楼最上面那层就上了锁,没人知道里面锁了什么,殿下偶尔进去待上半日,出来后,仍是不八卦不能活的六殿下。”      ☆、第 39 章   宿雨更迭,话至无眠,窗外稠黑再到亮,不过五六个时辰,采枝说完这六年的过往,也在这须臾之间。   她言语间淡淡带过的许多,都曾让华采撕心裂肺过,这些事情当故事听还好,我一旦想到故事里主角原是我六哥,心里就一阵阵泛着紧。   用过早饭,我去小树林找六哥,昨夜下了一宿的雨,老管家给他送了伞,但看他浑身湿透的落汤鸡样子,该是压根没打开用。   我都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着这楚楚可怜的样子,但若以他骨子里的酸气来看,倒是般配的很。   我坐到他边上,华采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扫了我一眼,又闭上,有些好笑的道:“让你看笑话了。”   我当下举起手:“我发誓没笑话过殿下。”   华采揩了把脸,以伞撑着地面,有些僵硬的腿慢慢站起,我看他站的有些勉强,便上前帮了他一把,华采倒没拒绝,略带着笑意,自嘲着:“本王的毕生家当都在画影楼里,它没了,一穷二白的人生又开始了。”   我想,其实把家当二字换成爱恨更合适。   我掺着六哥,问道:“殿下可能查出是谁放的火?”   六哥眉间如水,皱都不曾皱一下,淡淡道:“可以,但是不用,本王知道是谁。”   他一宿未眠,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待到腿脚活动的差不多了,别开了我掺着的手,蓦地朝我道:“苏瑄,明天本王送你去公主府待两日如何。”   明日八月初五,正是我回魂的日子,去公主府再合适不过,但是看着六哥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   雨后的樟树林翠□□染,六哥站在大树底下的样子养眼的很,只是笑意很浅,眸底戾气一闪而过,话音浅浅:"放火烧我楼的那个人想着桓王府出了乱子,本王便会将你送去太子府里,可本王不想让他如意,眼下只有公主府,对你来说最安全。"   论府上的戒严程度,我的府邸和六哥的不相上下,总之都比不过太子的就是了,不知道六哥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但是出于六哥的本意是好的,我忙不递的点了下头,道:“谢殿下救命之恩。”   六哥回房补觉,翌日一早,早早出门帮我找容身之所,我很是感动。   我在房里心里居然颇为紧张,当初无常爷未曾跟我说过回魂是怎么个步骤,是不是我一回魂苏瑄就能回来,那我这段时间的记忆会不会留到苏瑄身上?   再或者,这段记忆我能不能保留下来?   可是我还在苏瑄的壳子里,难道时候一到我就能从壳子里脱身而出了?万一无常爷太忙把我忘了怎么办。   一番胡思乱想,操碎我心。   门房让小丫鬟来通传,有马车来接我,我想着回魂以后苏瑄的东西还是她的,我什么都不用带,以后再让她回府来取也是一样,便甚潇洒的挥袖离开。      ☆、第 40 章      马车停在门口,我望着驾着马车的张大人,一时有些恍惚。   张都统见我出了门,圆滚滚的身子风风火火的迎过来道:“苏姑娘,快些上车罢,属下等候多时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又看看马车,做出结论:“你又跟了桓王了?”   张大人一脸坦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其实平心而论,在外界看来我与张大人无甚区别,都是朝秦暮楚的人,但说实话,我固然身不由己离开四哥,现在看见四哥仍有歉疚之心,故而看着张大人的坦然之色到底是佩服的。   我坐上马车,与张大人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马车上休息会,到了地方你再叫我。”   张大人忙应承道:“苏姑娘放心,属下会提醒姑娘。”   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还在颠簸,我撩开帘子朝车外看,只见周遭的景色渐渐荒凉,马车明显是驶出了京城的样子。   我心里突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忙朝帐子外驾着马车的张都统道:“大人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张都统瞄了我一眼,道:“就快到了。”   说实话我的心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慌过,张都统的话断续着传到我耳边:“苏姑娘,别想着跳马车,这马车的窗子用天蚕丝封死了,你挣不出去。”   我凉凉问道:“张钰诚,你什么意思?”   “张某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希望苏姑娘能体谅一二。”   我望着坐在马车外纵马疾驰,日头底下不住冒着热汗的张钰诚:“是谁派你来的?”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很快的回答道:“皇后。”   马蹄声踏踏,顿在荒郊一处破寺庙,张都统扯住我袖子拽小鸡似的把我拉下车,我无论如何都挣不过他,索性任他作为。   他一路把我拽到破旧的庙后,朝空寂的院落朗声道:“苏瑄带来了。”   我抬眸望着缓缓走过来的贺水嫆,心里多少有点惊讶。   贺小姐身后随着两个丫鬟和十数个大内侍卫,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拖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事物,我定睛望过去,那团血肉还在胸间起伏着,看来还活着,只是血水浸透了衣服,半点看不出衣裳原有的颜色。   贺水嫆顺着我的视线,回首看着小丫鬟拖在地上的那个人,缓步走到那人跟前拔起她的头发让我看。   血糊在脸上还没完全干涸,依稀的轮廓里,我明明看见了处心。   贺水嫆应是瞧出了我的惊讶,把处心的头狠狠拉起来,处心的眼睛睁出一条缝,极轻微的哼着声,模糊的语调跑出来:“苏瑄……快跑……皇后……他们要杀你……”   贺水嫆丢开手,拾起帕子拭着掌心,淡淡道:“她跑不了,你顾好自己吧。”   水嫆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冷讽着:“我计划着让这贱婢和张大人一起去接你,没想到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想给你通风报信,竟不记得到底是谁养了她这么多年?狼心狗肺!”      ☆、第 41 章      “为什么?”   我感觉我的脸绷的很紧,这一刻我分不清到底是我还是苏瑄问出了这句话,潜意识里所有的恐惧和愤怒汹涌而出,我走到处心跟前,蹲到她面前,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处心脸上的血糊了眼睛,半眯半睁看我,低笑着:“苏瑄,我不欠你了。”   她的手颤颤伸过来,拽着我袖子,我记得那些在马车上在地牢里的时候,她被鬼面吓住,就会不由自主的拽我衣角,我被她拽烦了,不自觉就会把她手扯开。   那手的气力很微弱,只是缠着那片衣裳,都不用我挣,自己就落了下去。我再喊处心,她再没应过我。   我想我的声音是哽咽着的,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并不值得她如此待我,那种揪痛的感觉弥漫在心里,嘶吼不出,如鲠在喉。我回首望着水嫆,她风轻云淡的回视我,冷哼了声:“苏姑娘真是水做的心肠,不过是死个贱婢罢了,也值得你哭?”   我楷了把脸,站直了身子,问道:“贺小姐,说罢,皇后是怎么嘱咐你的?”   水嫆的笑透着凉,素手探袖,慢条斯理的摸索出一支玉簪,娇腻的嗓音淡淡道:“华仪公主还没出嫁时,总喜欢跑皇后宫里留宿,可是她一住进正阳宫皇后便会发噩梦,皇后从梦里惊醒手里总要握着这只簪子才能安心,你可知为什么?”   我待她后话,苍凉院落的枯叶层层叠叠,贺水嫆袅袅娜娜的走在积到脚踝的落叶上,我能听见落叶被踩碎时的发出的细嗦声。   不知名的黑鸟栖息在枯树上,咕咕的叫,水嫆蓦地回首冷冰冰的看我:“皇后要杀你,不仅为了太子的声名,你长得太像当年那个女婢,当年皇后用这支玉簪刺死,害她夜夜不能安寝的那个女婢。”   水嫆摆了下手,数个侍卫上前制住了我,我半跪在地上,使劲扬着脖子瞪着贺水嫆,她的手摩挲着玉簪走过来,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携着玉簪的那只手用簪子的末端划拉着我的脖子。   很痛,可能因为簪子的顶端有个豁口,并不是很锋利,所以扎进脖子的大血管时,做不到瞬间撕开皮肉。   我嘶吼着,犹如困兽,几个侍卫把我制得死死地,动都动不得。贺水嫆把簪子抽出来,又狠狠补了一记,两次的位置相差不多,一样的疼。   仿佛脖子被穿了个洞,即使不看也知道血正在不住的流淌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嫆再次发话:“扔了。”   我疲惫的闭上眼睛,这些人相当省事的把我直接扔进院落的枯井里,急速的下坠中,我摸了下脖子,那只玉簪断了一截,正卡在我脖子的皮肉里。   枯井暗无天日,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死了,动也动不了,只是忍受不了的冷。   正是酷暑时节,这里却出奇的冷。   我试着挪了下手指,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但是手指头根本不听使唤。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眼前像是有一幕我根本没有经历过的往事在上演着。   虽然睁开眼时还是一片漆黑,但是闭上眼睛,在冷的不能忍受的空间里,才不会显得那么孤单。   眼前的一切真实的像是正在发生,我仿佛能走进那个画面里,手指摸着那画面里的东西都有真实的触感。   一道仿佛就在耳边的啼哭声响起,接产的稳婆道:“是女孩…是个女孩!”   婆子的声音竟显得有些惊喜,看着四周的摆设,该是在后宫,我倒不晓得那宫的娘娘生了女孩子这样高兴。   可是生了孩子的那个倒不像是娘娘,女人躺在产床,鬓角满是淋漓的汗,身着命妇朝服,抱着孩子的脸熨帖着,眼角不住泛着泪光。   画面急速的转,我眼前的事物急速变换,还是这间产房,一双手伸出帷帐握住了被角,还是这个生了女娃还道喜的稳婆,她的手探进帷帐,焦急道:“娘娘!使劲啊!娘娘!”   我的视线望向四周,很多张脸正紧张的望着帷帐,宫外蓦地响起动静,此起彼伏的通报着:“皇后驾到!”   穆皇后走到帷帐前,调子不大起伏的问道:“睿贵妃怎样了?”   穆后走到榻前掀开帐子,眉间微蹙,蓦地回首朝我的位置喝道:“你们愣在这儿做甚!还不去叫太医!”   有一只手推了我一把,道:“玉蝉!快去叫太医!”   我不由自主的跌跌撞撞出门,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因为跑的匆忙,撞了人。   辰妃身畔婢女喝道:“哟,主子受宠下人的胆子也跟着肥了,竟敢冲撞辰妃娘娘!”   辰妃理了袖,淡淡道:“不妨碍。”   那婢子退了后面,辰妃走到我跟前把我扶起,柔声道:“冒失鬼似的做什么,难道妹妹宫里出什么事了?”   我感到脸上两行热泪急速而下,用袖子蹭着脸,断续着:“娘娘难产……已经生了四个时辰了……陛下还在南山狩猎,张公公派人出宫报信……宫里现在乱的像锅粥,皇后娘娘方才过来了,让奴婢去请太医,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娘娘……”   我语无伦次,慌忙中却分明看见辰妃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我感觉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   辰妃拉着我的手道:“玉蝉,你别怕,本宫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我的腿脚不听使唤,但还是跟了过去。      ☆、第 42 章      假山幽寂,辰妃走在前面,水色裙摆曳着地面,华丽无方。   行至断桥前,她至了步,回首望着我,似乎在想着措辞。   我局促搓着袖子,不知该跪还该站。   “玉蝉,你跟着睿贵妃时间最长,该知道我和她关系如何。”辰妃纤手抚着我的发髻,柔的让人胆颤心惊。   “当年我与她一起在浣衣所,相互扶持情同姐妹,后来陛下封我妃位,我亦没忘记她,想尽法子把她从浣衣所挪到含章宫,虽是做一等宫女,但吃穿用度皆与我无异,不知你家娘娘可曾与你提过?”   我慌忙跪下身,叩首道:“娘娘大恩大德贵妃从没忘记,贵妃娘娘时常与我们提及,此生亏欠辰妃娘娘良多,不知该如何报答。”   辰妃髻上珠钗玉翠琳琅,移动时珠摇碧坠,清脆悦耳,她扶着鬓角道:“既如此,你可与我说句实话,睿贵妃难产了四个时辰,为何不去请御医?”   我连声道:“奴婢不知。”   “你知道。”辰妃缓缓蹲到我跟前,目光柔和的看着我,“因为皇后不许,她下了口谕不准御医去瞧。”   我惊愕望着辰妃,不住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是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不准我去请,若不是皇后过来,我……”   辰妃略含责备的看着我:“你不仅要在我面前这么说,陛下问起时你也得这么说,你弟弟还那么小,老父老母一大家子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你说话应当深思熟虑。”   “娘娘……娘娘……”   “你细细想,陛下与太后不在宫中,后宫皇后主事,贵妃难产了四个时辰却不请御医,陛下归来时会怪罪谁?只有皇后倒下去,睿贵妃才能更上一层楼,你家娘娘若不是早有这个打算,为何宁肯自己挨着也要叮嘱你们不准请御医?”   我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主人被这番话所蛊惑,半晌喏喏道:“可是宫里还有那么多婢女和嬷嬷在…皇后也在…他们可以作证……”   辰妃淡淡道:“他们的话不足为信,皇后虽不受宠,但毕竟当年有功于陛下夺储君之位,母家纵横朝纲,贵妃宫里那些人难免会受于皇后权势所迫而言不由衷,玉蝉,你就不同了,你拼死从被皇后戒备森严的漪澜殿里逃出来跟我报信,我俩千辛万苦才破除皇后的毒计。”   辰妃怜惜的牵着我的手:“……经过此事,你在贵妃宫里的地位怎会与现在同日而语,不止贵妃,就连陛下也会对你褒奖有加,但若是反过来,你将今日的事情如实报给陛下听,陛下如此在乎贵妃,心疼她受罪都来不及,怎会听信你们的解释,届时你们这些婢女都会因通报御医太迟被陛下迁怒,背上失职怠惰的罪责。”   鬼迷心窍的,这身体的主人望着辰妃的手,反握了住,道:“谢辰妃娘娘救命之恩。”   辰妃颇欣慰的站起身,仍走在我前面,懒懒道:“你不必去太医院了,先回漪澜殿看看皇后走了没,本宫要亲自看看太医院那群老东西。”      ☆、第 43 章   我失魂落魄行至漪澜殿,未到门前便听见一阵阵婴儿啼哭声,疾步走进殿内,稳婆正擦着脸上的汗,把孩子抱到贵妃跟前去瞧。   “娘娘,你看看,这孩子和您长得真像。”那婆子把孩子放到贵妃臂弯处,睿贵妃的手无甚气力的摸着孩子的脸,眼中满是舍不得。   她的脸色很苍白,勉强撑起身子,一滴眼泪打在婴孩的脸上,道:“我该给你取个名字……”   身后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回过头,只见张公公着急忙慌的看着我:“玉蝉!太医呢!娘娘方才大出血,恐怕是……”   我急速后退了两步,不知所措的摇着头,只是连声道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畔稳婆已经把孩子抱了下去,我错眼看过去,只见婆子步伐匆匆,娘娘正倚着床栏望着她的背影。   宫外响起通传声,辰妃缓缓走进宫里,她的动作这样快,说服完太医再过来也不过比我慢了两步。   辰妃朝宫婢们挥了下手道:“你们都退下。”   张公公把我拽出殿门,我立在门口,只能很模糊的听见里面的对话。   辰妃起先与睿贵妃的说话声一如往昔柔和,不知贵妃说了什么,半晌,辰妃气急败坏的道:“……江奂仪,你以为这么做就算是补偿我了!”   贵妃的声音极度虚弱,长久的嘶哑过后,音道轻的几可忽视:“我已夺走属于你的恩宠尊荣,不会再让我的孩子夺你儿子的皇位。”   辰妃怒极反笑:“原来你还记得,当初我把你放到含章宫,我究竟待你哪点不好,可是你呢,让我成为合宫笑话的活靶子,你抢走的岂止是陛下的恩宠,是你害我,变成如今自己都恶心的样子。”   贵妃淡淡笑了两声,我透着纱织的窗望进去,贵妃力不可支的靠着床榻,纱模糊了我的视线,隐约瞧见她牵住了辰妃的手:“我知道,你恨我,只是我不能让你长长久久的恨下去了。”   辰妃把她的手丢开,声音凄厉的喊道:“不管是陛下恩宠还是章儿的太子位,本来就属于我!你不要指望我会因此感激你,便是你即刻死了,我也不会念着你的好!你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好好睁眼看我把你抢走的一点点夺回来!”   殿门被猛地推开,辰妃踉跄走出门,扶住了门框道:“去!把那孩子抱来。”   我惊愕站着,辰妃剜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辰妃这样狼狈的样子,她眼角泛着红,重复了一遍,已然破音:“把那孩子抱来!”   天旋地转间,戛然而止的场景停滞住,我蓦地睁开眼,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急速的心跳像是心脏快要跳出心房,我急促喘着气,想拍拍胸口,但是手脚依旧不能动,只能大口喘着气平复呼吸。   再闭上眼,我所处的场景又换了遭,这身子的主人身上的秋装换成了冬装,我站在上阳宫门口,手里捧着木盘,耳畔听见宫婢们小声议论:“听说了没有,漪澜殿里那个后日就要下葬了。”   “哪个?”   “还能有哪个,不就咱们娘娘镇日提都不许提的那个。”   “怎会,陛下不是抱着她的骨灰,旁人碰一下都不许的?”   “算来已经两年多了,当年穆后因她被废,漪澜殿的宫婢除了……”那小丫鬟瞥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视望着托盘,手指被凛冽寒风吹得发红,那小丫鬟看我没有反应,续道,“…可都被赐死了,这么多人给她陪葬,真不知是造化还是造孽。”   辰妃的掌事宫女推开了门,朝四周望了眼,喝道:“是谁还在嚼舌根。”   静寂下来,便能感到寒风格外刺骨,陆掌事望了我一眼道:“玉蝉,你进来。”   我捧着木盘进殿,只见辰妃正梳着发,束发的小宫女格外仔细的给辰妃挽髻,辰妃妆容一如往昔华丽,步摇的尾端流苏甸甸坠着,宝石点缀在发间,今日的她格外娇艳。   辰妃望着镜子,淡淡道:“听嬷嬷说华仪最近总闹床睡不好,本宫已经让嬷嬷把她抱了来,夜里本宫带着她睡。她现在还小,本宫尚能带带她,以后嫁了人,想是不能够了。”   我俯身道:“是。”   描好花钿,辰妃从菱花镜前起身,我捧着托盘跟在她身后,辰妃道:“走吧,随本宫去看看故人。”   含章宫离冷宫近一些,但两年前陛下把辰妃的居所从含章宫挪到上阳宫,所以往冷宫去,轿撵行了半个时辰才到。   辰妃脚步轻缓的推开门,进门后环视四周,最后落到穆后跟前的桌子上。   桌子上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碟子,碟上两三只颜色灰败的糕点,辰妃垂眸望了眼,凉凉道:“这么点馊食现在还能喂饱你们母子,以后这孩子长大了,究竟是给你吃还是给他吃?”   穆后即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其气势仍像是当年高贵冷傲的皇后,即使身着褴褛,仍不见畏缩,穆后敛着眉道:“姜暧,你还想怎样。”   “嘘,轻些声。”辰妃微弯着身,抚了下穆后怀中的祈碌,浅笑着,“这小崽子睡的多好,若是醒了吵着本宫,本宫恼了,只怕会把他掐死。”   穆后猛地起身,远了辰妃两步,“你只怕是疯了!”   “咱两之间会有一个疯,那个人定不是本宫。”辰妃朝我招了下手,我上前躬身把托盘举高,辰妃掀开黄绫,浅声道,“这壶酒可致人疯癫,今日本宫心情好,你乖乖喝下去,免得本宫亲自动手,再伤了你的孽种。”   穆后咒道:“我不喝。姜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迟早会有报应。”   “你不喝?”辰妃冷笑,“你以为本宫是来跟你打商量的?”   穆后道:“姜暧,你是不是怕极了,你害怕终有一天你的真面目会刨剥于青天之下遭人唾弃,你怕即使是你的亲儿子也羞愧于有你这样的母亲?”   辰妃绕着穆后走了一圈,目光泛冷,极淡的说了一句话:“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本宫留你到今天是多大的恩德,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敢咒本宫,着实令本宫心寒,这样吧,本宫是一个公道的人,你把酒喝了,以后本宫派人给你和孩子送食,让这个小崽子安安稳稳长大。”   辰妃有一百种办法让穆后喝下这杯酒,但她十分钟情于欣赏穆后的惨状,我猜可能是她的谎话说的久了,她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当年害死睿贵妃的真的是穆后。而她不知是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十分后悔于睿贵妃的死,如今只能把这份恨意转嫁到穆后身上。   穆后端起酒杯,看着怀里还在沉睡的祈碌,颤着手,饮尽杯中物。   辰妃拍了下掌,赞道,“很好”,她走到,穆后倒下去的身子前,捏起她的下巴道,“……你咒本宫的报应或许真有应验的一天,只是本宫的结局,你是看不到了。”   穆后昏睡过去,我去取药时,御医说此药的药劲霸道,服用后先时是昏睡,再醒过来没有不疯的。   她毕竟是一朝皇后,与陛下也曾有过几夕欢愉,至此境况,颇让人唏嘘。   我跟在辰妃走出冷宫,行至画湖。   辰妃顿步,未回头看我,只道:“玉蝉,你有什么心愿。”   我摇着头。但想到她看不到,便言道:“奴婢只想陪在公主身边,看着公主长大。”   辰妃的肩膀微垂着,有些颓败的意味,她抚着发髻道:“不必了。”   她袖手转身,望我半晌,末了甚柔和的抚着我的头:“本宫会替你完成这个心愿,你安心去。”   “去……哪里……”话未说完,我噎了声,大睁着眼睛看着辰妃,她手中的玉簪深深刺进我的脖子。   我捂着伤口倒在地上,手痉挛着拔出玉簪,血流如注。   早该想到,她连迁到冷宫的废后都不肯放过,如何会留下我。   可是……可是……公主。   我一念之差害死贵妃,可是公主还没有长大,我如何会放心把她交给心如蛇蝎的辰妃。   这一点怨念维持我到今日。   埋在这玉簪之中。   辰妃有梦魇顽疾,因为入了梦的场景极为真实。   拿了这支玉簪的人做的梦都会很真实,场景几可乱真,但谁又会想到这些梦是一支玉簪造来的。   她在梦里一败涂地,潦倒落魄,在梦境里的辰妃只要摸着玉簪就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为她清楚记得这只玉簪刺死人以后尖端有个豁口,积年累月的摩挲过后,豁口已渐平滑不再咯人。   她离了这支玉簪就可以不再做噩梦,但她手里没有簪子就无法分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梦境里的每一天痛苦的不能自己,她梦见皇后的儿子做了太子,她与华章恩宠渐薄,凄惨冷淡的度过余生。那种痛苦让她想去死,我知道,只要她死在梦里,就不会再醒过来。   本来这种痛苦可以一直陪伴着她的余生,但是太后送了她一株臻颜花。   我无法靠近臻颜,此花辟邪,臻颜放进辰妃的正阳宫以后,她所做的每一个梦,无非是她所害怕会变成真实的一切。      ☆、第 44 章      玉蝉编织的梦境里,入梦的人死在里面就不会再醒过来。   在玉蝉身子倒下去的那一刻,我蓦地惊醒,睁开眼,我还在枯井里,无尽的黑暗里,冷汗叠身,不知这一梦究竟过了多久。   僵了的手指稍稍能动,我竭尽全力把脖子里卡着的半截玉簪□□,血越发欢快的流淌着,湿哒哒的浸透衣裳又渐渐干涸成痂。   我不想死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我还不想死。   黑漆漆的井居然看不见一丝阳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我再动了动,手脚竟然都有了知觉,我站起身,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在枯井呆的久了,居然可以看见于如此幽暗间视物了。   我环视四周,枯井地下倒是块不小的地界,后退一步,还撞到了东西,我俯身去看,看不大清,再努力看过去,血糊糊的一片里,苏瑄倒在血泊之中,面色青灰,脖子上赫然两个大窟窿。   苏瑄死了!   我跌倒在地,满手糊了血,再去擦,却发现那些血顺着我的掌心自动滑了下去,半晌后,掌心一点血痕都没有。   我……这是又死了回?   我扑到苏瑄跟前探了下她鼻息,再看看她已然泛着灰的脸,确实,死的不能再透了。   “不用再看了,她已经死了。”这声音听得忒熟。   我倏地转头,只见无常爷手里握着笔,在无常簿上记了一笔,道:“华仪,这次你时机抓得不好,我上次与你说过,你魂魄出窍得立时归位才行,你看看现在……”   无常爷用判官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圈,依稀能透过这个圈看见公主府的境况,天色黝黑,火光映天,我那个被噎死的原身又已经开始烧了。   我心里淤了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我到底实实在在难过了一把,问判官:“现在怎么办。”   “本来冥王不是很想管你这岔子破事,只是数百年没再见过你这样的案例,人倒霉么,喝口凉水都塞牙,你运气是差了些。冥王近来正在试验一项大工程,考虑到你的特殊性,决定用你做实验的初代品。”   说实话无常说的每句话我都没听懂。我疑惑问道:“什么是初代品?”   “凡人的运都要讲时机,时机可遇不可求,比如你回魂失败便是错过了时机,你的第一个时机是死前的一个月前,但现在看来,这个时机你已经错过,所以只能谋求第二个可以一帆风顺。”   说实话,无常此刻起说的我仍是一句都没听懂。   他见我一副质疑他的样子,便佯装咳嗽,顿了顿道:“你的第二个时机在三年前。”   我彻底不镇静了,双目圆睁瞪着无常,“你莫不是诓我?”   无常一本正经:“死生大事,我诳你作甚。”   我心里有一百句话问候无常全家,但是人在屋檐下,我选择了沉默。   无常见我无甚意见,便扬起手又要推我进往昔,我忙道:“那苏瑄呢?她……”   而且我还想问问,我这回会住进谁的身子,但无常每每都是在这个时候忙的要死,连我的话也不听完,直接把我拍上天。   我在风撕扯着的破空声中高声喊了一句:“你他么下次能不能听我把话问完?!”      ☆、第 45 章      耳边似乎有磨刀霍霍的声音。   我睡得这张床硬的咯人,背脊被咯的发酸,一时半会竟起不得身,只好张望四周。   这小破房子不知道建了多少年了,墙体的青苔斑驳,滴滴答答的,似乎还下着雨,小破屋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老太太,她对着我坐,正下着劲磨一把豁了好几个口锈迹斑斑的的破刀。   这让我一种她会杀了我吃肉的错觉。   “夫人……”我朝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唤道,“我这是在哪儿?”   老妇只顾着磨她的刀,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竭力下床,一边揉着酸痛的背一边问她:“夫人?你在做什么?”   老妇像是才看见我,咿呀了两句,我听不大懂,她顾自放下活计,走到灶台边上,锅里的粥还在沸腾,半开锅盖的白雾迷蒙,她盛了粥递到我手边。   我谢过,说起来真有饥肠辘辘的感觉,端起米粥,几口饮尽,揩揩嘴,再接再厉的问她:“夫人怎么称呼?”   她还是不理我,重新拾起刀去磨,我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不由奇怪,难道我还在玉蝉造的梦镜里?   我记得晕倒前还在枯井里,无常爷说要送我去三年前,那现在应该是三年前了,可是我的时机为何是从这个破烂烂的小屋子开始的。   我打开窗子望着外面,倒不算是荒郊野岭,也还有几处人烟,可是离京师却像是十万八千里的样子。   莫不是无常给搞错了?   “阿乔……阿乔……”从门外窜进来个小崽子,大大咧咧的又在喊:“阿乔,你睡了五天,跳大神的说你死了,要把你埋了呐。”   我嘴角一抽,既温且柔的问小男孩:“小弟,怎么称呼?”   “小弟?阿乔,论资排辈,我正经是你三叔,没大没小!”小家伙姿态甚欠揍的坐到床边,从破袖子里掏出只梨啃,“三叔看你病的不轻,让我爹把你背去镇上的医馆好好瞧了瞧,陈大夫给你灌了两壶神仙水,昨个哑娘要给我爹钱,我爹没收,仗义不。”   我现在有种无法形容的凌乱感,几度混乱过去,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十。”   “年份?”   小家伙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我,白我一眼道:“成化二十五。”   我松了口气,看来无常没把我送错时间,只是我现在借住的这个壳子,她生活的环境也太恶劣了些,想我华仪是朵娇滴滴的牡丹花,在这种环境里怎么生存的下来。   这三年可怎么挨哟。   小家伙大概看我一脸忧心,便安稳道:“阿乔,你别太难过,要是地真保不住了,三叔把我爹留给我那块分你一半。”   我摸索了下小家伙的袖子,企图能扒拉出点梨子李子啥的,半晌没找到,饿着也是饿着,便同他聊天:“什么地?”   “哑娘留给你的地,东坡那块肥田,姓苟那老小子惦记好几年了,半月前哑娘不是因为这地跟他打了一架。”   我把视线放到不住磨着刀的小老太太身上:“哑娘?”   小家伙猴子似的跳下床,半蹲着身朝哑娘比划了个手势,哑娘气的直哼哼,捉起刀朝旁边的柴火就是一劈。   小家伙摇头晃脑的与我翻译:“完了,鱼死网破。”      ☆、第 46 章      我暂住的这躯壳叫阿乔。   据小家伙说,半年前哑娘把阿乔从自家地里捡回来,本着自己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就归自己的原则,把阿乔带回家作为大自然的馈赠带回了家。   阿乔半年来像个木头人,让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哑娘姓乔,因为生来就哑,父母省事给她起名哑娘,她待阿乔就更省事了,可能也因为识字实在不多,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乔字给阿乔看,阿乔歪着头咧嘴一笑,从那以后阿乔才有了名字。   没人知道阿乔的来历,她出现在哑娘菜地里之前压根没人见过她,村口平时嘴最闲眼最尖的刘寡妇也不能提供线索。   哑娘一直没嫁人,当年乔家还算有点钱,乔老爹死后分家,大房姨奶奶给她分了村东边一间农舍和浠水河东坡上一块良田,便把她扫地出了门。   小家伙说是我三叔,但其实他与阿乔与哑娘并没有真正意味上的血缘关系。   同乔姓,一个村住着,论资排辈,祖宗八辈往上数或许真当过亲兄弟,现在也就勉强算是同族而已。   哑娘膝下无子无女,早年间姓苟名斗的小泼皮看中了哑娘浠水河边的地,就提出一个建议。   哑娘虽然身子健壮,但人有旦夕祸福,早晚会有不测的一天,他可以帮哑娘养老送终,但是哑娘手里这块地要过户到他名下。   苟斗当初和哑娘立了个字据,请村长在字据上落印,流程走完,苟斗跪在地上就喊了哑娘一声妈。   这句妈哑娘虽然听不见,但是哑娘琢磨了他的口型,当下就不乐意了,她终身不嫁现在冒出个儿子算怎么回事?   哑娘当下毁约,夺过字据差点一把撕烂,关键时刻苟斗抢回字据保留下证据,此后三不五时便来哑娘的农舍送点水果谷子尽尽孝心,等着哑娘咽气继承财产。   对于阿乔的从天而降苟斗始料未及,且哑娘已经知会村长东坡那块田她会留给阿乔,再没苟斗什么事了。   苟斗当然不乐意,逢年过节的谷子水果又不像阿乔是天上掉下来的,半月前他跑到哑娘家寻衅恣事,哑娘一棍下去打烂了他一颗大门牙,他跑到县衙门里去告,官老爷判哑娘赔苟斗十两银子,不然哑娘就得把东坡那块地赔给苟斗。   我叹道:“因为区区十两银子哑娘就要跟那个泼皮鱼死网破也太不值了。”   小家伙还是拿着那副瞧智障的表情看我:“阿乔,你口气也太大了,你翻翻哑娘这间房子,能翻出一钱银子来我管你叫三叔。”   “叫我什么?”   小家伙极快的意识到差点落入陷阱,捂住嘴佯装打喷嚏,我拍拍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你真的病的太重了,连我叫什么都忘了。”小家伙打开我手,长叹口气,“私塾先生给我的学名是乔翊,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三叔,乖,叫两声听听。”   对着这张巴掌大的脸,我是真叫不出三叔来,我望望正可着劲磨刀的哑娘,又望望乔翊的小脸,特给面子的唤道:“乔小三。”   ☆、第 47 章      乔小三鼻子皱了皱,很不乐意的道:“三叔对你很失望。”   我绕开乔小三开始四处找钱,这房子实在太破,唯一值点钱的估计就是床头那口大箱子,我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翻箱倒柜,半晌在哑娘压箱底的小木盒里扒拉出五个铜板。   然而以我这么大的阵仗哑娘磨着刀的手还是没停过,哑娘磨着刀的手都没停一下,让我觉得哑娘鱼死网破的誓言并不是在开玩笑。   小三本来坐在床上两腿来回晃荡着,看着我瞎折腾,这会儿看见我的战果,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   他蹲到哑娘跟前朝哑娘比划手势,哑娘却不理他,我凑到跟前问道:“你方才同哑娘说什么?”   小三毫不羞愧的道:“我跟她讲,翻遍家里只有五个铜板,树挪死人挪活,把田和农舍卖掉带着钱跑路才是正经。”   我拍了拍小三的肩膀:“你觉得这个关口哑娘就算卖地会有人跟她买?而且卖给别人和卖给苟斗有区别?”   “那你说怎么办?”小三鼻子又皱了下,揉着鼻头道,“总不能让哑娘一把年纪还去砍人吧。”   “苟斗什么时候来要地?”   “后天呀。”   “你信不信,不用后天,只要到明天中午,我能用这五分钱换来五百两银子。”   小三小脸一沉:“阿乔,女孩子的清白不可以轻易出卖。”   “我就算想卖也得有人买才行。”言至此我突然想起来还没看看阿乔长什么样子,莫不还是苏瑄那等相貌平平。   我走到洗脸盆边上望着水里阿乔的倒影,被怔的说不出话来。   乔小三溜到我边上问道:“一脸傻样的看什么呢。”   “我为什么……会长的……”我扶住小三搭过来的手,蓦然慌乱无头绪。   阿乔怎么会和我的原身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心里假设了下,万一阿乔是我父上游戏民间时给我添置的姐妹,那么倒还可以理解。   在我习惯了苏瑄的身子以后突然让我顶着自己原有的容貌,一时竟有些紧张。我拍拍脸,到底还是自己的皮相能让人有安全感。   乔小三望着水盆半晌,半晌后干巴巴的道:“你方才莫不是在看自己吧。”   “不然还能看什么。”   “呸,自恋鬼。”   叫他说中了,我现在和孤魂野鬼还真没什么区别,所以也就不计较小三给的头衔了。   须知求人面带三分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朝乔翊特友好的笑:“小三,最近的集市在哪儿?”   小三抱着臂,撇了撇嘴:“叫声三叔我就带你去。”   顶着大太阳从浠水村往镇上去,当真受罪。   小三年纪小,腿脚甚活泼,步子迈的又快又欢,不知道是不是阿乔太久锻炼,才走了半个时辰我这身子就有中暑的前兆,又是头晕又是目眩。   就在我觉得快要到达身体极限时,小三指着远远能看见的大牌楼道:“马上就是留仙镇啦。”   镇子不算很大,和京城的自然没法比,但好在各种娱乐消遣的设施还是很完善的,我掂着五个铜板在小镇唯一一条算得上繁荣的街上来回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赌坊前。   我与小三道:“我现在进去,你好好在外面掩护。”   小三拽住我袖:“阿乔,女子赌钱有伤风化。”   “赢了分你三成。”   “不行。”小三仍坚持的拽着我袖子,垂眸看着自己不堪一折的小手,甚决绝的道,“怎么也得一半。”   女子赌钱的确实少,起码从我进赌场开始就没看见。   此处赌场摆设十分简陋,我站在入口处的告示前读了两遍赌规才走到赌桌前。摇骰盅的小哥看了眼我不住掂着的铜板,面无表情道:“一注最少十文。”   我遥指门口:“我知道,但你家赌规上写了,押豹子最低五文。”   小哥面无表情的挪开眼,开始吆喝:“来来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了。”   骰盅打开,小哥两眼眯缝着道:“一二三,小。”   赌桌上的银钱被分配来分配去,小哥要开第六次骰时,木木的两眼无甚情绪的望着我:“姑娘,你到底下不下。”   无常说我运气差,但我在赌局上还没输过。我把铜板拍到豹子栏上,小哥望了一眼,唇角稍显讽刺,我分外专心的看着骰盅,大约旁人见我神色决绝,倒也有几个跟在我后面下了一注。   四周的嘈杂,此刻于我而言相当静寂。   骰盅掀起,小哥仍眯缝着眼,无甚表情的道:“一二四,小。”   小三蹲在门口两手托着腮,见我出来欢喜的迎过来激动的小手直搓:“赢了多少?”   我把空空的两手给他看了看,小三不大信任我,要搜我袖子,我由他搜捡去,半晌过后,小三特怨念的看着我:“真是天都要亡我们。”   ☆、第 48 章      接近傍晚,我和小三坐在石桥上,沿岸杨柳随风轻摆。货郎叫卖着烧饼,小三对着湖面唉声叹气的小脸转过去望了望买烧饼的人群,纠结许久后拽了下我袖子:“阿乔,咱们回去吧,三叔好饿。”   “不行。”我望着自己的手,湖面倒影的是与我华仪一模一样的脸,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面黄肌瘦,灰扑扑的脸泯然众人。   我自小不必靠自己的努力便可锦衣玉食,从不知生活艰辛是何物,亦没有正经学过养活自己的本事。   从前与我要好的女官说,皇朝的公主,一生要做的事情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嫁到邻国姌和,缔结两国亲睦,换取百姓和平,可谓大义。我最小的姑姑华堇珩为了大义十年前嫁到了戎狄,为经年战火的家国换来了十年的休养生息,至今为人称颂。   另一个是作为民间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朝公主的一言一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父上因为疼惜我,从未做过将我嫁到邻邦的打算,所以打我出生起,坊间给我编织过许多故事,我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看着那些故事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文不成武不就,大约说的就是我了,我前头十八年的时间也就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到了今天这地步真是活该的很。   我颇沮丧的双手托着下巴沉思人生与未来的大方向,小三又扯了下我的袖子:“阿乔,你看那是什么?”   人群稀疏的留仙街方才还冷清的很,这会儿不知怎么聚集了乌泱泱的人,那些人围在客栈外,将我的意欲探视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我站起身凑过去看,隐约听见几句话:“……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一千两银子就征一幅字?我看裴家这些小姐少爷们也是有钱烧的。”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三方才还离我两步远,这会儿被拥过来的人群推挤到我身后,这会儿正紧紧拽着我袖,小脸抬得高高的问道:“阿乔,他们在说什么字?”   我垫起脚望过去,只见客栈里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正挑拣着字帖,不时摇几下头。被刷下去的字帖各人领回,看热闹的毕竟是占大多数,而出馆中走出来的人里大部分是书生打扮,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出门,像是霜打的茄子。   维持秩序的客馆老板张贴完告示站到众人跟前,先时咳了两嗓子,嘈杂的人群瞬时安静许多,老板道:“大家知道,在下这间馆子是裴家的产业,今次东家小姐出榜,若有人能将她拿来的字帖中缺了的字补齐,便是千两白银也不在话下,东家小姐花重金请了仲阳泰斗为挑选字帖做审阅,先生由江南裴府到留仙镇已途经十三个州府,三天前老先生到了留仙镇,这三天阅贴无数,今天是仲阳老先生在留仙镇最后一天,大家若觉有希望的都可过来尽力一试,若能将杨政所写的《丽人赋》中残缺的几个字补上,届时会奉上酬金一千两。过了今日仲阳先生便往下个镇子去寻了,大家不要错过时机……排队……排队,一个个来……”   这畔主事人说着话,那畔又一书生吊着脸出门,竭力将手里的帖子团成一团,又狠狠掷到地上,大约还想再踩上两脚,被旁边的人拦了住:“罢了,罢了,何必跟个老头一般见识,区区千两银子文华兄难道真的看在眼里了?”   那被拉住的书生恨恨道:“仲阳先生我还是服气的,我火大也并不是因为没缘拿酬金……只是那什么杨政,我是闻所未闻!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无名小卒,以许兄昭阳书院首席学子的才华和在下方才苦思冥想出的几个字给他那首残赋填字,仲阳先生居然还说不合适,我倒想知道合适的会是那几个字!”   这书生的话我听的奇怪,要知道杨政才冠京华时的风头简直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我虽是近来才知道他姐姐原来就是嫁了江阴王的杨幸,但以杨政的才华压根不必拼姐姐就已经明显高出了别人一大截。   且杨政的《丽人赋》是他成名之作,全文近千字,遣词用典无一落俗,传抄者无数,如何到了这书生的嘴里,这样的一文不值。   我后知后觉的想起,是了,这是三年前,三年前杨政由沔城再次北上,科举又一次落第,此时的他尚未担上才子大名。   只是现在才发现,这会儿杨幸嫁给江阴王已经三年,杨政第二次科考还是没中,看来得罪的权贵不是江阴王。   我望着这些个学子抓耳饶腮苦思冥想,心里突生起一阵半是安慰半是激动的感觉。   虽然我文不成武不就,但是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我作为过来人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这不就是我最大的资本?   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小激动,走到在书生排起的长龙后面。   小三倒没有跟过来,站在原地瞥了我一眼,我看着小三的嘴型,隐约看出三个字:“你识字?”   原来阿乔还不识字,若她真是我父上在民间的沧海遗珠,这些年过得也太苦了些。   可是我放在坐在石桥望着自己的手,明明是没怎么干过粗活的手,除了几道细草的划伤外,宛如新生儿一般细嫩。   此刻我举起手再次端视起来,心中不禁奇怪,若不是常年养尊处优,如何她会有这么一双白白嫩嫩十指纤长的手?   书生们做事情总是磨磨唧唧的,我排队时是下午接近傍晚,这会儿天黑了都,看热闹的人群散的只予三三两两,我跟前还排着数个人。   小三蹲在不远处的石桥上,两眼滴溜溜的正望着这边的动静,我回首看过去,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不屑的转过头,一副我还没从失望的打击中走出来的表情。   排到我时,仲阳先生打了哈欠,客栈老板问道:“天色已黑,先生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不由紧张了下,仲阳朝最后这几个书生看了过来,视线落到排着最后的我身上,捋了捋胡子道:“做事当有始有终,把他们几个的看完也不迟。”   书生们一个个走到展开在桌上落款杨政的《丽人赋》前,字帖大约被人烧过后又被泼了水,水还未干就用帕子之类的东西擦拭了下,好在虽然字迹虽然模糊,倒还能看出本来模样,只是有几处被烧穿了孔,原本书在上面的是什么字已经全看不出。   好在这首赋闻名京都时我背过,这被烧掉地方的字虽然生僻,却不是很难记,这会儿写出来真是一点也不困难。   我写完了还望了望周遭的几个快要把脑袋挠破的年轻书生,心中颇为自豪。   我已多年没有体会过自豪的感觉,此刻重温,分外受用,倒比我自己写了篇赋还有成就感。   老先生捋着胡子走到我身边,拈起纸瞟了眼,两眼顿时睁的老大,他的手有些颤的放下来,又把我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仲阳老先生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这……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揖首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况且这是作赋之人的功劳,并非学生的,遗落在地上的金玉学生捡起物归原主,不过举手之劳。”   仲阳老先生颔首:“古语人不可貌相,诚不欺我。阁下衣衫褴褛却胸怀丘壑,若不是体会到这首赋的意境,又怎能填出这几个字,委实谦虚了。”   我倒真不是谦虚,但仲阳以为我是谦虚的便让他这么以为好了。   仲阳朝老板招了招手,客栈老板会意,举着一盘明晃晃的银元宝走了过来,我正要接过,老板紧拽着托盘却不放手,只道:“姑娘弱质芊芊,黑灯瞎火带着这些钱出镇子不妥,若是信得过我这小店,在客栈里留宿一夜如何?”   我心正虚着,听闻老板原来是这个意思,顿时应道:“多谢老板。”   老板这才松了手,一千两的银票轻如鸿毛,一千两的银元宝当真重如泰山,我接过手,步子晃悠了下,险险稳住,正待出门找小三过来,这会儿回头,小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后,我被他的神出鬼没一吓,步子又是一踉跄。   我长喘口气,正要炫耀一下战果,小三忙抢过话头:“阿乔,三叔就知道你行的,三叔的眼光何时错过。”   乔翊的小爪子努力够着我抬高的托盘,终于够下了一块元宝,两眼直发着光:“我长这么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元宝。”   听见小三的感叹声,客栈老板和仲阳先生相视一笑,笑声颇为爽朗,那几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便也跟着笑。笑声乱糟糟的,小三到底是个小孩子,可能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怯场,脖子一缩,把脑袋梗了下去。   我把托盘递给小三,小三稳住身子,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拿掉最上面一个元宝揣怀里,继而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从前没见过有什么关系,现在这些都是你的。”   小三明显惊吓过度,嘴巴长着老半天合不上,这种状态延续至客栈老板领着我们进客栈里间,吃完饭洗完澡,小二伺候他换上干净衣裳,小三躺在跟我相距不远的床上,像是才反应过来般,感叹了句:“阿乔,我们发财了。”      ☆、第 49 章      乔小三睡着的样子像只鼓着腮的小松鼠。   可能是认床,我躺上床半晌就是睡不着,咋然响起敲门声,我披上衣裳起身,再仔细听了听,原来敲得是隔壁的门,   屋子里有些暗,我摸索到桌边倒了杯水喝,咕噜噜两杯下肚,再摸索回床上,便闻得隔壁的人在说着话。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清,但又充斥在耳边,就好比蚊子的嗡嗡声,着实让人烦躁。客栈迎来送往会有点动静再正常不过,只是今夜我大约要失眠了。   隔壁说话声渐弱,偶尔带着两声咳嗽,听到半夜我的喉咙也跟着痒了起来。   次日一大早,乔小三背着一大包银子走在我前方,不时回头看着我,便要嚷上一阵:“夜里不睡觉做贼去啦!你知道这包东西有多重,不能搭把手吗!”   我打着哈欠望向天,与小三道:“道家在夜间吐纳生息,修仙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   小三呲笑了声:“夜里修仙?修的怕不是仙道是罗刹了吧?”   “瞎说。”我快步走到小三前头,遥遥指着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大概轮廓的浠水村跟乔小三说,“你看,离成功就差这么一小截的路,咬咬牙就走到了,你抱怨了我一路我帮你拎过半里没?所以呀,省点力气用在腿上多走两步才是正经,要不是你拖后腿,咱们至于从早晨离开客栈走到现在,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没到家么?”   乔小三几乎以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我,我承接他敬仰到快只剩下眼白的目光半点不心虚,温然道:“放心,尽管你拖了我后腿,我也不会抛弃你。”   小三咬着唇,半晌憋出句话:“阿乔,我从前以为你不说话是因为脸皮薄不爱说话,但是我最近发现我看错你了,你这个人不仅爱说话还很八卦,脸皮也很厚,回了村子,三叔一定让我爹跟哑娘商量把你嫁给西村头卖猪肉的张麻子,你们般配的很。”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揉了把小三的脸,小三灵动的大眼睛在魔爪下变形,正无比担忧的看着我。那眼神就跟太子看着没嫁出去时候的我一样,只不过那时太子望了我一会,收回目光以后往往要叹一句:“华仪,你这样子当真让孤愁得慌。”   我正追忆往昔,辽阔的乡野小道边突然响起一道苍劲的男声:“乔翊!”   身姿甚壮硕的男子飞奔而来,我爪子底下的三叔身子抖了一抖,我匆匆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壮汉抓住小三便开始上演家长教育熊孩子的经典场景。   小三苦大仇深的望着脚尖,哇的一声哭出来。   眼泪说来就来,半点也不心疼,正捋着袖子的壮汉手一软,望望小三又望望我,比我拇指粗的食指指到了我身上,粗眉扬着,脸却沉的像水:“说!你们昨天跑哪儿了!”   我纠结起来,这小三自称是我三叔,那么按辈分,我岂不是得叫壮汉爷爷?   他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阿乔至多十六,这么一叫,额,不甚合适。   壮汉大约见我面露难色,便把目光移到小三的包裹上,我立马伸手道:“乔翊他爹,有话好好说!”   我悲哀的扶下额,旷野之上又响起一阵鬼哭狼嚎声,只是这次哭的相当真实。   回去的路上,小三抽抽哒哒的样子十分没有男子气概,小脸上硕大一个巴掌印,正捂着脸哀怨的看着我:“叛徒,你要是早跟我爹解释这钱的来路,我这巴掌就不用挨啦!”   “说实话,我当时在纠结叫爷爷好还是叔叔好。”   小三看我的眼神更加幽怨。   村长等在村口,几个看热闹的也在,乔翊他爹背着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村长面前,从包裹里摸出一把碎银递给村长,道:“这是哑娘赔给苟斗的银子,劳烦村长转交,以后不许那厮再来纠缠。”   村长连连道:“好、好。”   然很快疑惑问道:“可是这钱是怎么……”   小三跑到村长跟前咳了咳,还没咳完,乔翊他爹捂住儿子的嘴,憨憨笑道:“阿乔和这个小崽子拿了哑娘压箱底的簪子去镇里当,当来的。”   村长叹了口气,道:“哑娘的命真苦。”   乔翊他爹道:“谁说不是呐,这是救命钱,多一分没有,苟斗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可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村长把钱小心塞进袖子:“晓得,晓得。”   乔翊他爹跟村长聊上了,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我把乔小三从他爹的大爪子下解救出来一起去找哑娘。   乔翊仍是可怜巴巴的捂着脸,不时瞪我一下。   从村口走到哑娘的小院子,我远远看见院子里磨着刀的哑娘,心口突生一种异常酸涩的感觉。      ☆、第 50 章      从哑娘的侧脸上依稀能看见当年美好过的痕迹,正常来说,她的年纪鬓角不应该有那么多花白的头发,她执着的磨着那把锈刀,刀石摩擦铁锈的声音传到我耳里那样真切,灰沉沉的天似乎有一场大雨要下,天际的闷雷响了几道,乔翊拽着我袖问道:“阿乔,你发什么呆。”   乔翊推来院子的破烂竹门,人说十聋九哑,我猜哑娘是在那不幸九个中,乔翊小跑到哑娘跟前,按住了哑娘粗糙的手,在唇边比划手势,手势比划来比划去,哑娘的神情从惊讶,不可置信到局促不安发展,她搓着树枝似的一双手在身上擦了许久,唇边咧出的又像笑又像哭,十分怪异,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视线从我站着的竹门口到灰白的墙角,半晌从门脚找了一只竹编的大篮子来,低着头绕过我出了门。   我望着哑娘的背影问乔翊:“你跟她比划了什么?”   乔翊懒懒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钱不被我爹背身上了,我让她去找我爹拿点钱去张麻子家买扇排骨回来红烧,再从村口买点菜,今天晚上咱全家都在小院里吃饭。”   不说话了,小院便寂静的让人难受,我不知道心里这些酸涩从何而来,只是恍惚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大约人在接近傍晚时都会有莫名且不知来由的怅然。   哑娘背着沉沉一筐菜会小院,乔翊回家搬了柴火,又把家里的常年不用的大铁锅运来在哑娘的小院支起露天厨房,排骨下锅以后满院的肉香,邻家小媳妇经过时闻到肉香,隔着竹篱笆朝小三笑:“老三,听说你发财了?”   小三埋头看着猪肉不搭理,哑娘在屋里剁饺子馅,咣咣铛铛的剁菜声里,邻居转而看向在一旁嗑瓜子的我,我是对她名字都叫不上的,一时略觉尴尬,小媳妇看着挺年轻,说话声尖尖细细,站在篱笆前,看上去是个打算长聊的样子:“阿乔,也就两三天的功夫,我瞧着你跟从前不大一样。”   我还没说话,小三倒面无表情的插了句:“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能有哪里不一样。”   小媳妇被乔小三臊了句,脸上微红,仍不气馁,再接再厉,“那可不是,望遍这小破村子,阿乔这模样是最好的,就是从前木楞着眼,举止不大……正常,现在倒像个大姑娘了。”   小媳妇顾自推来门绕到小三摆弄调料的大锅前,朝里面瞟了眼,极力想和小三说上话:“这么大一扇猪排骨怎么也得二钱银子吧。”   小三冷笑了下:“我爹偷的,偷来的东西计较什么价钱。”   “乔家老三,不是嫂子说你,人小鬼大,还记仇。”小媳妇状似温柔的拍了下小三,小三皱了眉头瞪了她一眼,小媳妇只做没看见,“我家丢鸡那会儿,你家揭不开锅的突然吃上鸡了,嫂子也是没多想,问一问你娘嘛,又不啥大事,你记恨到今天,心里就舒服啦?”   小三还是没搭理她,就只搅着一锅肉汤,小脸上冷笑越来越重,我看的颇为胆颤,嗑瓜子的速度也就越发的快,可能院子里除了小媳妇的自说自话也就我动静大了点,小媳妇孤单过度,又把目光放到我身上,笑吟吟的看着我:“阿乔,你家呀,就是不爱往邻里走动……”   我自认为一向很有礼貌,故而报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小媳妇说话声顿了顿,回避了我真挚友好的目光,眉头极快的皱了下,但很快又回视起我,唇角的笑堆得更满,把我上下一打量:“我听我当家的说,昨个儿夜里在镇上的客栈跟前看见你得了满满一盘银子,你跟乔三儿,他看得真真的。”      ☆、第 51 章   我与小三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道:“纸糊的。”   “纸糊的?”小媳妇脸上的笑僵了些,颇勉强的续道,“别骗嫂子,又不是逢年过节,你们糊那么多银元宝做什么?”   我嗑着瓜子颇惆怅的与小媳妇道:“嫂子,没多久就是中元节,提前囤点心里不慌。”   小媳妇的笑顿时不那么自然了,我捋着身上的破衣烂袖心想也是该换身漂亮衣裳,现在这样子委实不像个样,更突现不出我长期养尊处优养起来的公主气质。   我还没在心里自我怜惜完,小媳妇便气急败坏的出了门,她一走,本来还三三两两从篱笆前路过的人口瞬间都没了踪影。   我手里不多的瓜子也见了底,拍拍手凑到锅前看看小三的成果,我跟乔小三守着锅蹲了许久没言语,小三咋然开口:“阿乔,不如,拿着钱去镇上做生意吧。”   小三为了这笔横财显然规划了很久,眉目间显露出很沉重的担忧,很快又改了口:“咱们都不会算账,开了生意也赔光,还是买田实在……”   我突然发现一个小孩想的都比我长远,老脸不由一红,咳了咳道:“这钱已经给了你,怎么安排当然由你说了算,不过你既然犹豫不决可以交托给你爹娘,你爹是个有主意的,看他怎么决定。”   小三埋怨了句:“当个有钱人真难,藏着掖着,还得堤防人谋财害命。”   小三说这句时,俨然像是个天下首富。   我留下满心惆怅的小三和一锅排骨互诉衷肠,进屋子看哑娘。   哑娘包着饺子,手不甚稳,我在边上给她打下手,哑娘不时偷眼看我,眉眼笑的弯弯,我看着她时心里又开始难受,仿佛是阿乔的情感准备破体而出,让我有些恍惚。   晚饭准备的差不多时,乔翊他爹带着一大家子准时登门,我可算明白为啥乔翊要煮一大锅排骨,乔翊上有两个姐姐,下有四个妹妹,乔翊他娘怀里抱着老八,一家子进了院子,把本来就不大的小院给塞得满满当当。   小三极为不舍的从大锅跟前起身去接手老八,大锅咕咕噜噜的作着响,香气到了最浓郁的时刻,院子的小娃娃们早就坐好了等吃,乔翊他爹进屋帮哑娘下饺子,小三看我闲着,十分眼红,偷偷摸摸凑近,把老八朝我怀里一塞,又跑回大锅跟前看他娘煮排骨,还朝我龇牙咧嘴的笑。   我看着怀里老八,也是哭笑不得,没等我发散负面情绪,坐我旁边的老七就哇哇一哭,她一哭,老六老五老四也跟哭了起来。   简而言之,今晚没煮粥,院子乱的倒像是一锅粥。   而且他家也挺会生,除了乔翊一溜女娃娃,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岁,老大老二还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年纪,哄一哄妹妹们都够呛。   到了最后桌上杯盘狼藉,也快到了子时,我和哑娘还有乔翊他娘收拾小院,娃娃们困得睁不开眼,被乔翊和他爹领着回家睡觉。   院子收拾完毕,把乔翊娘送走没多久,轰隆隆的雷炸响,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哑娘的屋顶还漏着雨,滴滴答答个不停。   我十分认床,初来乍到的头三天指定睡不着,便趴在床边看雨下。   雨下了一夜,我看了一夜,接近清晨才有了一丝睡意。   雨后的早上空气非常好,气氛也非常静,我望着羊肠小道上穿着斗笠的一行人,大约哑娘这小院子的位置挑的好,视线极佳。   这些人的打扮和小村子格格不入,看着都是护卫装扮,腰间挎着剑,步子踩在雨后的泥地里也甚稳当。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人,大约身体不大好,一直咳嗽着,听着这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我觉得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人。      ☆、第 52 章      窗子的视线虽然好,但毕竟有限,他们从窗前不远处的小道走过去,视野便又是一片绿油油,我打着哈欠窝回床上,还没眯上一会,就被乔小三给摇醒了。   我甚幽怨的看着小三:“你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缺少睡眠皮肤会变得很差,你想让我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漂亮几天就变成老太婆吗?”   小三摇着我袖子:“我家里来客人,我爹嫌我碍事把我撵出来玩,我望来望去,也就你暂时配得上我身份陪我玩。”   这话说的我都嫌酸,到底没忍住问乔翊:“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为什么不带你玩?”   “……”小三脸一僵,半晌嘟哝了句,“还能为啥,因为我家穷,有时候我爹一出门就是一两个月,我家人口多,没米下锅只能朝关系好点能说上话的邻居借,他们被借怕了,就不跟我家来往,也不许小孩子跟我玩了呗。”   我觉得一直乔翊他爹的称呼他老爹到底不大妥当,“你爹叫啥来着?”   乔翊白了我一眼,“乔木!”   我打了个哈欠:“你爹出门干啥去了?”   “去码头卖力气呀。”乔翊的模样双手捧着脸,做了个自认为十分可爱的模样,我看的胳膊上鸡皮疙瘩直抖,“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很多好吃的,还有番邦来的怪水果,我还分给你吃过呢。”   他句末那个呢,让我的牙猛地一酸,我捂着眼,叹了句:“……你记性真好。”   乔翊十分自得,可劲的吹他爹,我冷眼瞟着他,瞌睡虫不住爬我脑门,终于在跌进梦境以后,乔翊一阵河东狮吼把我唤醒:“阿乔,我跟你掏心窝子你居然睡觉?!”   说实话,乔翊这胡搅蛮缠的样子真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想想也对,他家那么多女孩子,他要是一点不沾染也不大可能。   不知道他家究竟来了什么客人让他受这么大刺激,絮絮叨叨了半个多时辰,简直是自尊心被戳痛的样子。   我决定还是不睡了,先去看看他家来客好了。   乔翊家其实和哑娘的小院子差不多,差不多的破败。我和乔翊躲在大树后面朝院子里望。   篱笆院子前老远就能看见一行白衣黑裤戴斗笠的人,坐在院子里人还是止不住的咳,乔翊娘毕恭毕敬的给那人倒了杯水。   斗笠下伸出来的手白的像玉,指尖微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道:“乔叔。”   她一说话,我才发现,这病弱的小公子原来是位姑娘。   乔木大叔坐在她对面,应了她这声叔:“裴小姐远道而来,我这儿……实在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我就觉得她眼熟,回忆了好一会,总算想起来,这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可不就是日后我父上捧在手心里的病美人裴昭容裴凝碧嘛。   “无妨。我们此行是去泰永行收茶,从山上下来经过浠水村,顺道来看看乔叔。”   “裴小姐有心了。”乔木大叔倒是很泰然,给裴凝碧杯里续上水,问道:“裴大人身体还好?”   裴凝碧垂眸看着水杯,淡笑:“乔叔,家父一介商贾,担不起大人二字。”   乔木大叔也是笑了笑,不言语了。      ☆、第 53 章      裴凝碧临行前塞给乔叔一包银子,乔叔坚决不受,裴小姐也不好勉强,是个浅笑着的模样,淡淡道:“既如此,乔叔,凝碧告辞。”   乔叔直直站在门口,望着她们一行人渐行渐远,朝我跟乔小三站着的这棵树瞟了一眼,便慢条斯理的拉上竹门回小院子里坐着。   我跟小三静悄悄的朝村口尾随裴凝碧一行人,他们当真是出了村口头也没回的走了,我不禁心里纳闷。   从大老远的江南过来这处鸟不拉屎的小村子,就是为了给乔叔送趟银子?还是裴家的大小姐亲自来送,乔木大叔真是好大的面子。   小三恋恋不舍的望着裴小姐的背影,裴小姐走远了,他便郁郁寡欢,夜里来哑娘院里蹭饭吃,还是个魂不守舍的思春模样。   哑娘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他还酸绉绉的望着我道:“阿乔,从前我以为有钱人就是顿顿吃排骨,我吃过最贵的东西就是排骨,可其实排骨吃久了会腻。”   我被他酸的倒牙,不由敷衍:“是,是,再好吃的东西每天重复着吃没有不腻的。”   小三捧着尖尖的小下巴望着油光水滑的排骨,眼里说不是尽的缠绵悱恻,筷子扒拉着排骨要吃不吃,每过一小会儿便要叹上一口气,我斜觑着他,哑娘看着他,倒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朝小三比划了个手势,小三看懂,一阵笑的贼眉鼠眼,好似一个袖珍神经病。   我不屑与疯子为伍,天色刚黑便进门睡觉,小三再院子里好一阵的唉声叹气过后才回了家。   今日我对床亲切许多,刚挨上枕头便有了睡意,刚有了睡意便又被人给摇醒了。   屋子里很暗,我刚想出口给小三一个粗口,但很快察觉到叫醒我的不是小三。   树枝一样粗糙的手紧捂着我的嘴,粗粝的皮肤很扎人,我却不怎么害怕,因为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个人是哑娘。   哑娘望着门缝里不时闪过去的人影,把我从床上拽下来,我们两脚步极轻的走到墙角,哑娘轻手轻脚掀开地窖的木板,让我先爬进去。   她很快因为钻进地窖。地窖里很宽阔,与破烂不堪的小破茅屋形成鲜明对比。黑黢黢一片里,我似乎还看到一条密道。   未及细究,透过木板,我看见上层的茅屋门猛地被人撞开,进来五六个人,脚步声却很齐,领头人直接去床前掀开被子,遍视四周后道:“床板还是热的,她们没跑远,快追!”   过了许久,哑娘在地窖里摸索着,点亮了火把,地窖的轮廓渐渐清晰,内里的陈设已然积年累月,我跟在哑娘身后,从一套密道转进另一条密道,兜兜转转许久,在拐角处听见惊魂未定的呼吸声。   哑娘快步走过去,火把映照之下,脸上几道血痕干涸的乔小三哇呜一声扑到哑娘怀里。   我摇了下小三的胳膊,急切道:“乔家其他人在哪儿?”   小三一个劲儿摇着头:“爹把我们推进密道留下断后,我和娘亲她们在密道里摸着黑就走失了,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哑娘,阿乔,我害怕。”   哑娘咿咿呀呀着,眼角迸出眼泪,将小三揽在怀里。   地窖里森冷,火把的光热快要燃完,我脱下外衣扭成一团缠在火把上,可幸冷汗没有浸湿衣服,火把还能燃上一会。   地窖不见天日,我们不知道在地窖里待了多久,依照正常的休息规律来说,困极了睡一觉过去,该是过去一天一夜。   但是我觉不出饿意,浑身只是泛着冷。   小三依偎在哑娘身边,透过火把渐渐微弱的光,只能看见他小脸惨白。      ☆、第 54 章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恍如重生,好似在鬼门关重走了遭,地窖里密道尽头既不是乔家也不是哑娘的小院子,而是真正的荒郊野岭老枯坟头,我第一个爬出来的,故而吓了一大跳。   小三紧接第二,惊吓声比我有过之而不及。   哑娘便淡定许多,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与我和小三比划了个手势,小三充当翻译:“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老破庙,咱们先去那儿,如果乔木不在,咱们再回村里寻他们。”   乔木叔和其他人并不在破庙,哑娘望着庙里的地面发了会呆,让我和小三先待在这儿,她去寻人。   我连忙拉住哑娘:“哑娘你留下,我去找乔叔,乔翊有你在身边才不会怕。”   哑娘扭过头望了小三一眼,朝我比划了个手势,小三翻译:“你要小心。”   “我知道。”   我靠着先天缺乏的方向感摸回浠水村,到了村口,接近傍晚时分。   奇怪的是村子里的村民一个都没见着,推开好几户人家都是空着的,我摸到乔叔家门口,小竹门大开着,未走两步,脚边便磕到一块东西,天色不大亮,我蹲下去看,顿时心头一凉。   那是一只被从肩背处整齐砍下的胳膊,血迹浸透地面,地上红的发着黑。   胃里一阵翻涌,我扶住竹门剧烈的呕吐,吐到几近虚脱,即使推来门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险些吓晕过去。   乔叔的尸体半跪在地上,眼睛还没有合上,他对面堆满乔翊姐妹们的尸首,乔翊他娘趴在地上,背后好几个血窟窿。   杀手应该是想从乔叔口中逼问出什么,但杀光了乔叔的妻女也没能逼问出话。   空气中弥漫血腥的气味,我不知是怎么走到乔叔的跟前,手盖上他的眼睛:“你去吧,我会替你们报仇。”   走出小院,天黑的透彻。   月光亮得刺眼,照的地上白晃晃一片,可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血红,走走停停许久,我靠在小土坡上,又开始吐。   吐出来的其实只有酸水,额上密着冷汗。我死过两回了,然而自己的死亡和看见别人的死是两回事,我头一次意识到,死亡原来这么令人恐惧。   或者说,这样灭人全门的残忍,如此野蛮血腥,生理和心理上全然不可接受。   我总是不合时宜的想到言昭,这样的时刻竟然非常想念他,如果他此刻在我身边,即使不给我好脸子,能让我看上两眼也好。   越接近死亡,越是对他念念不忘,我还真是痴情的令自己都感动。   重回破庙,接近凌晨,破庙里闪着微弱的火光,哑娘怀里抱着乔翊,他睡得很死沉,眉目却微皱着,该不是一个好梦。   我走到哑娘身边,哑娘抬眸望着我,我摇了下头,叹着气。   哑娘会意,目光转到破烂的佛像上,火堆爆出火星,小三在哑娘怀里不安的扭动了下,哑娘安抚着他,抚着乔翊背的手猛地痉挛,紧紧攥成一团。   眼泪急促的从哑娘脸上滑落,我没有再望着她,凑到火堆前,烤着手,问着哑娘:“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你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哑娘是个哑巴,我和她之间的沟通靠小三维系,但是乔叔他们的死,我暂时还不可以让小三知道。   穆后死的那会儿,祈碌的年纪比小三还大点,就已经把祈碌刺激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乔翊的人生还很长,不应该永远活在仇恨中,这些东西,由一个人背负着就够了。      ☆、第 55 章      夏季的夜晚,不会有湿重的露水扑面,然而蝉的声音,长长久久的吵在耳边。人在聒噪的环境下容易催生出不安情绪,加上刚刚看见过那么多死尸,我只觉得脑子很胀,所以一点困意都没有。   破庙的房顶漏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星光还是月光,洒了一大片下来,照在哑娘和她怀里抱着的乔翊身上。   他们两睡熟了,我躺倒在下午乔翊收拾出来的草垛床上,枕着手臂看着那片星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幕褪去,显出清晨的湛蓝,破庙里的篝火啪嗒着溅出火星,我走到哑娘跟前,蹲到乔翊跟前,拍拍乔小三的脸,经过一夜无眠的平复,自我感觉语调十分轻松:“乔翊,你爹让你们进地窖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乔小三回答我:“我爹说如果我们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就立刻离开村子,去江南找裴家。”   我瞥过哑娘有些紧张的脸,复望着小三:“为什么要去裴家?”   “不知道。”小三紧紧看着我:“阿乔,你昨天看见我爹了?”   我看着小三的手,唇边扯出浅笑:“隔壁的小媳妇说你家的人都跑路了,要是你回来没见他们,就去约定好的地方找。”   小三打起精神,目光炯炯:“我知道,他们肯定先去江南了。”   小三在原地打着转,拽着我的袖子:“阿乔,你跟我一起去吧,没有我爹和我罩着,你和哑娘留在村子里肯定受欺负。”   我把视线转到哑娘身上:“哑娘,你去不去?”   哑娘扯着衣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抬首朝小三淡笑了下,蹲到小三跟前帮他捋了下头发,比划着手。   小三干笑了声:“你还回来干嘛,不怕苟斗再来闹你的地?”   哑娘不再比划,收拾起小包裹,搭在身上。   我们出门时十分匆忙,身上统共只有小三准备好的买菜钱,等到了镇子上才发现手上的钱根本不够租马车的。   哑娘摸索全身,朝小三尴尬笑笑。小三又把目光转到我身上:“阿乔,你去赌吧。”   我白乔小三一眼:“上回的事你忘了?”   乔小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拽着我袖子搜查半晌,我被他拽着拽着,突然扫见一个人影,我承认有一瞬间,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小三不停摇着我胳膊:“阿乔,你看什么?”   我摆脱开小三,径自朝骑马慢悠悠的人影跑去,小三不住在我身后喊我,我置若罔闻。   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言昭了。   脚步不听使唤的朝他靠近,等跑到他面前,才意识到已然气喘吁吁。   言昭看见我时也是一怔,然而他常年不温不火,怔也就怔一刹。   我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和他新婚不久,最是看不对眼的时候,他对我的不满正处于顶峰,甚至堂而皇之的咒我死的时刻。   然后这种情况下,我顶着自己原本华仪的模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言昭居然浅笑问道:“姑娘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我……”   我只是因为很想他。在发生了那么多之后。   我曾经觉得喜欢言昭就像飞蛾扑火,但其实不是这样,言昭从来不是一团火。   他是比冰还可恶的寒石。冻了我很多年,把我冷的寒意彻骨。   所以我以前和他独处的时候,哪怕一句思念都不可以宣之于口,因为害怕他在心底里暗暗的嘲笑。      ☆、第 56 章      乔翊和哑娘很快追了过来,哑娘不住朝言昭躬身赔礼把我从他的马前拽开,小三满嘴胡吣:“这丫头脑子一向有病,公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言昭眉眼含笑,骑在马上的身子微弯:“在下斐言,不知姑娘芳名?”   乔翊回着:“她叫阿乔,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我摆开哑娘的手,朝言昭正色道:“我不是哑巴。”   乔翊拍了把额头:“我的妈呀。”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我感到一丝压力,带上小三和哑娘走开,自己也感觉犯起花痴来当真挺白痴的。   一开始是我拽着小三,没走几步就变成小三拽着我,我们三走到僻静点的地方时才发现,情情爱爱的那些风花雪月当真应该暂时放到一边,我们几个的下一顿还不知道怎么着落呢。   肚子还咕噜噜的叫个不停。   我和小三在地上胡乱扒拉着,指望能扒拉出几文钱,便看见个人影匆匆跑过来。   小三匆匆站起来,瞄离我们越来越近的人影朝我小声道:“阿乔,你觉不觉得这人很眼熟?”   “是,好像在哪见过?”我扒了下脑袋,终于回忆起来,“客馆老板?”   客馆老板小跑到我们几个跟前,平缓着气道:“还真是你们。你们这是……”老板上下打量脏兮兮的我们三,“……村里闹旱了?不应该呀,上次你们不是拿了一千两白银回家的,这么快花完了?”   我和小三对视一眼,一起扑到老板面前哭嚎起来:“老板,借点路费吧,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啦!”   客馆老板善心大发,“走,去客栈吃点再慢慢说。”   客栈的生意十分热闹,人头攒动,声似沸鼎。老板把我们几个安顿好,让小二端了三碗面来,坐到我对面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一气说完:“……说来话长,林掌柜,我记得你这客栈的东家是江南裴家,我们一行如今想去裴家,老板能否在联系去裴家商队时,让商队把我们带上,等到了裴家,一定把路费给你。”   老板颇为爽快:“与姑娘和这小兄弟相识一场,一点路费算什么,姑娘提到商队,我倒想到一行人也要去裴家,让他们捎上你们倒时正好,他刚回来,在房里休息,你们先吃饭,我去问问他的意思。”   我跟小三点头如捣蒜。   老板当下就去了二楼,敲门的样子颇为小心翼翼,进门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退出房间时喜色满面,匆匆下了楼,与我道:“斐公子同意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松,啪叽一下调到桌上,不大确认道:“斐公子?……斐言?”   老板脸上喜色更重:“姑娘认识斐公子?”   何止认识。   我心里像是小鹿在跳舞。   小三又拍了额头:“我的妈呀,又犯花痴了。”   我现在身上这套以上就是上回来客栈时,老板送的,现下回房沐浴,他又给我们三每人送了一套,由此我算是明白他这客栈为啥生意好了,招揽像我们这样白吃白喝白住还送衣服,不好才怪。   哑娘大约是累极了,沾到枕上便睡,小三的客房在隔壁,我披了件衣裳推门找他,才出门口,便瞧见夜深人静的,楼下还亮着灯,一片朦胧里,言昭独坐在空旷的大堂中央,手边还搁了把剑。   我喜欢侠客,一阵子十分向往,就跟四哥学剑,剑术倒没学的多好,却收藏了不少好剑,与言昭成婚前,托人送给他一把,说实话,我怀疑言昭把剑扔了,打我与他成婚,就没见过他佩过。   然而灯火虽朦胧,我却看见他坐在桌前,手里白布细细擦拭剑身,神情十分平静。   被擦拭的剑确实是我送的那把。   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扶着楼梯的把手慢腾腾的下楼,尽量装得矜持些,故作淑女的唤道:“斐公子,夜色已深,为何还不回房休息?”      ☆、第 57 章      灯火如豆,微风拂过,火迹摇曳过后在视野里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橘黄的氛围里,言昭侧脸白净的像张纸。   他的眼尾微长,面如表情时平整标致,犹如凤尾,我见过不少清高贵气的官宦子弟,但是他的模样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见钟情过后怎么也忘不去。   此际言昭笑意浅浅,出挑的样貌较之我对他的印象生动许多:“夜深已深,姑娘又为何不休息?”   “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我拉开他对面的凳子,顾自坐下来。   手探到言昭跟前的茶壶,哟,壶身还是热的,我挽着有点长的宽袖,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待到捧起茶,我才发现言昭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他想事情时,眼神放空,给人一种颇为迷茫无辜的感觉,我不常见到他这个样子,在他回过神前,忙调整了下坐姿,努力把自己朝他心里的淑女样子靠。说话声也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夜色幽清,明月高悬,小女心生惆怅,所以出来走走。”   言昭垂眸看着手里的剑身,长长的睫毛在灯火底下刷出一排阴影,语气清淡,“你方才那样挺好,不必做出现在这幅样子。”   我刚挺直的腰杆闻言不由自主的松了下去,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从小到大的大大咧咧养过来,左右我是学不成淑女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捡着自己舒服的坐姿趴在桌上托着腮看言昭,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想小情儿呢?”   我万没想到,言昭抬眸看了我眼,居然点点头道:“是。”   虽然我早知道言昭真实的样子与我熟悉的那个有些差距,但从没想过,三年前的言昭居然是个十分诚实的孩子。   我感觉额上青筋在跳,但到底忍住了,硬扯着笑问他:“让公子如此朝思暮想,还坦然承认,佳人必属绝色?”   言昭仿佛是在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什么人,撩袖给自己倒茶,居然又点了下头:“是。”   此时此刻,我才晓得,言昭想给我戴绿帽子的心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公子……与那佳人,成家了吗?”   言昭淡笑:“你已经问了我两个问题,该我问你了。”   “你问。”   他的笑还是冷冷清清,带着浅浅凉意,与月色一起照着,堆在我心口里,梗得慌。   言昭望着手里的杯子,手指在月光底下有几乎玉石的色泽,仿佛脆弱的要命,我等了会,他才开了口:“你为什么去裴家?”   我照实回答:“今天跟我一起那孩子你看见没?我答应送他去江南找他爹娘。”   言昭眼睛都没抬一下,笑意还是很浅,薄薄堆在唇角,半晌后有些嘲讽的语气道着:“他命真好。”   我彻底被言昭超脱的思维跨度给征服了,压根没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然,若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也就不是言昭会做的事了,他习惯性的说一半,然后给我续了杯茶。   “公子去裴家是做什么?”   “做生意。”   屁,我才不信言昭会做生意。我脸上装着惊讶之色:“公子从商?”   言昭颔首,半点没有脸红的迹象。   我托着腮的手慢慢挪上去,捂着有些发懵的额头,“裴家富甲天下,与裴家做生意,想来公子的身家也不菲。”   “倒也不是。”言昭唇角讽意渐深,“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没有公道可言,唯有从商者一分一厘清清楚楚,没有谁欠了谁。”   所以……这就是你接手沧海阁,吸纳叛党,与朝廷作对的理由?   这句话我咽了回去,其实想想,难得看见言昭如此热血的样子,这是三年前的他,十五岁的半大孩子,眼睁睁看见父母俱亡,至亲被抄家流放,迫于圣旨与不爱的人拜堂成亲,深受屈辱压迫,若是再没有点血性,也就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了。      ☆、第 58 章      然而他最大的仇敌,不就是我吗?   我感到周身一阵恶寒,甚至忍不住怀疑,我死了以后他说要下去陪我,是不是哪怕我变成鬼也不肯放过我的意思。   我开始意识到话题跑偏了,便极力挖掘他的小情人是谁,可是话还没问出口,蓦地听见楼上一阵甚是清晰的推门声,我循着声抬起头,就看见乔小三裹着被子,僵尸似的一步一挪走到我房门口,然后开始僵尸似的扣门。   言昭看过去,语气甚镇静:“他梦游了。”   我安顿好乔翊,走出房间,再朝楼下看时,言昭并不在,若不是桌上还有两只杯子没有收拾,我还以为方才与他谈心是幻觉。   次日一大早,乔翊来我房前噼里啪啦的敲门,精力充沛的大嚷:“阿乔!阿乔!起床了!”   乔翊犹如杀猪叫的动静,十分有贯穿力,我仅存不多的老脸,越发的觉得丢不大起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朝我袭来,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大多像这样,我越想在言昭眼前装个斯文秀气的淑女,越是不如我意。   等收拾妥当出了房门,下楼去寻乔翊的人影,才看见乔翊没事人一样坐在哑娘旁边吃早饭。   再定睛一看,言昭与乔翊坐在一桌。   言昭的外衫是水色,安静端坐喝粥,阳光打在他身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我怔怔看着他,半晌挪开眼,只见乔小三正一面恶狠狠的戳包子,一面瞪着我:“阿乔,你能不能不发花痴。”   我落座,哑娘十分体贴的给我夹了两只馅饼,我含笑接过,递给言昭一只,言昭摆了摆手:“我不吃。”   我疑惑收回手,咬了口馅饼,原来是芝麻红糖馅的,我记得言昭在公主府时从来不吃甜食,大概原因是以前小胖墩时期吃了太多糖,把牙吃坏了,再沾糖就牙疼。   我颇感慨的想,幸好他不吃糖了,若他长大以后成了小胖墩的放大版,我真难保不会移情别恋。   饭毕后约一个时辰,林掌柜敲门说马车准备好了,待会就起程。   我们几个本来就身无长物,连个包裹都不用打直接下了楼,言昭跟身后几个随从站在门前不远处,几匹骏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我们三挤上马车,不多时,车夫“驾”的一喝,鞭子结结实实抽在马背上,车马遥遥,浠水村成了身后遥不可及的影子。   留仙镇与江南裴家相隔十三个州府,水路陆路转一遭,最快也要三个月。   从荒凉的边关小镇越向江南进发,周边的景色愈见繁华,复杂的交叠着我的记忆,渐渐变回我熟悉的那些。   言昭并不会主动跟人说话,倒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习惯不熟悉,他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标准,跟什么样的人说什么的话,话语的内容把控在什么程度,他十分清楚,然后他的话多话少只取决于他对这个人感兴趣的程度。   我倒不会觉得,我顶着跟华仪一模一样的脸,他会对这张脸有多少探究的兴趣,他不搭理我倒省的胡思乱想给他编排小情儿。      ☆、第 59 章      马车颠簸着,乔小三抽了骨头似的瘫坐在软和的棉枕上,忽略他的又昏又吐,就像位贵妇。   哑娘十分心疼的关照他,马车休息的空档,提溜着小三的胳膊拽他下车溜达,车厢里确实憋闷,我也是坐不住的,便也下车去望风。   下了马车,正能看见言昭骑马的背影。   夏日流尾,凉风飒飒,林间枝繁叶茂,他的背影绷的像把弓。我从前只觉得他和四哥很像,不止言行举止,连神态都有几分相似,可是这几日和他相处,越发觉得若不是早知他是言昭,我还以为他是换了个人。   一个人的性情本不该因为三年时光有这么大的变化,况且,我记忆里三年前的言昭,仿佛也并不是他现在这样的性情。   像是感觉到我在看他,言昭回首,手里勒着缰绳,目光放在我身上,先时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绽出点笑意,下了马走过来。   从前的时光里,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是这个时候,我有许多和他搭讪的机会,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有个姑娘很喜欢他,死过一次,再死一次,还是想活过来,她想活着,因为想他活着。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往昔的那些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喧嚣的公主府只有花园的一角凉亭最安静,它的安静是因为月圆的夜里言昭坐在里面,月光洒进院落周遭仿佛涂了白漆,和着他的背影,静的只剩下凄凉。   四哥喜静不喜动,言昭和他很像,他不跟我好,只喜欢一个人待着,我不想得罪他太过,所以不怎么去招惹他,岁月之于我们就像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自安好的过。   “阿乔。”言昭唤着我,“发什么呆?”   我看着言昭,心里不禁难过。   若言昭还是只圆滚滚的矮冬瓜就好了,最好一丝优点都没有,那样我就不会这么喜欢他,我的爱情亦不会像现在这么绝望。   “阿乔,你哭了。”   哭了?我摸摸脸,还真是。我讪讪一笑:“那啥,风太大,沙子进眼睛。”   言昭却不搭我的茬,只静静瞧着我,半晌从袖子里摸出方帕子递到我手边,眼神里似乎也是真真的关切。   被他的举动一刺激,我感觉心里又开始哇哇的痛,眼泪就更抑不住,迎风落泪,越发涕泪横流。   小三和哑娘互相扶持着回来时,便看见了这幕,小三顿时像是炸了毛的猫,扯着哑娘的袖子指着我,仿佛正房夫人抓住相公与外宅私会现行般咬牙切齿的吐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对于我向言昭的卖惨行为,小三很是鄙视,之后几天小三与我决裂,哑娘在我们中间十分难做,哑娘与我说话我自是看不懂她比划了什么,小三能看懂却罢工不再做翻译,哑娘无聊了只能同他说话,将万分之无奈的眼神放在我身上。   我天生不是能坐的住的人,被迫缄口,更觉人生艰难,凉风飘絮,雨打浮萍。      ☆、第 60 章      就在我觉得会被小三蓄意谋杀,以沉默时,言昭邀请我去镇子上转转。   事发时间地点是在投宿客栈后某个饭后,我坐在大厅感叹人生多艰,言昭溜达过来,眉眼弯弯的道:“阿乔,你最近廋了。”   我不明其意的看着言昭。   言昭的脸白的像玉,看着我的眉眼是笑着的,弯的像月牙,“阿乔,我听乔翊说,他和你绝交了?”   我趴在桌上要死不能活,哀哀道:“别听他瞎说。”   言昭仍在忍着笑,“你看上去很难过。”   他的手搭在桌上,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很是诚恳的道:“晚上,我们去镇上看看吧,今晚有灯会。”   到裴家的行程过半,我们的行程却放的慢了些,一路走走停停,在客栈一住两三天,有时是四五天,并不着急赶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疑惑看着言昭:“斐公子去江南做生意,不担心误了日子吗?”   言昭摇着头:“没什么可担心的。”   集市的彩灯从街头绵延至街尾,大街小巷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男男女女手里提着灯盏,面上罩着面具,我凑到小摊贩前也买了两只,将其中一只交到言昭手里:“若是走丢了,咱们一会就在这儿集合。”   言昭眉眼含着笑,淡淡道:“好。”   我的彩灯是金鱼,他手里没有灯,我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言昭的手,站在石桥上,放眼望去河堤前全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在放河灯,璀璨的灯火在河面大片大片的流向远方,场景颇为浩瀚,看了半刻,这几天憋闷的心情霎时一扫而空。   我回首道:“你看。”   言昭不见了。   石桥上的人并不少,我挤开人流去寻言昭的身影,压根连影子都没有。   四处没找到,玩耍的心情也没有了,我垂头丧气挪回小摊贩前,乍时眼前一亮。   他脸上罩着我从小摊贩手里买来的面具,我急忙过去牵他的手:“言……”   “颜色挺好看。”我把视线放在他手里提着的花灯上,“杨花灯?”   他嗯了声,反握住我的手。   我感觉有点奇怪,却未深究,拽着他手往河堤边走:“咱们也去放河灯吧?”   他还是嗯了声,面具后面隐约能看见的眼睛望着我,是弯弯的模样。   河灯飘远,他先摘了面具,没什么图案的白漆面具后面,是一张俊俏的有些过分的脸,他不是言昭。   我像是被烫般抽回手,紧张看着他,难得的红了脸。   真蠢呀,居然认错了人。   他眉眼含着笑意,是格外漂亮的一个人,身姿亦雅正风流,伸手过来还要解我的面具,我连忙护住,急急退了两步,道:“我……我认错人了,叨扰了公子,还请见谅。”   “且慢。”这家伙的一步堪比我退了的两步,站到我跟前时衣袖上熏染的紫藤香气弥漫,眉眼笑意渐深:“北廊州敬畏河神,在他们的习俗里,即将成婚的年轻男女在河边放灯就是请河神见证互许终身,你定了我的终身,怎可一走了之。”   难怪方才站在桥上,目之所及放灯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      ☆、第 61 章      杨柳依依丝如绦,飞絮若雪散天郊。   跟前素衣玉冠的公子哥脸生的比姑娘还标致几分,正双眸带笑的望着我。他手里握着漆白面具,身后是街市的花灯璀璨,人群熙攘,佳偶成群。   说实话,若是放在我出嫁前,现在捂着面具退无可退应该是他。   时移事易,我暂且了解了被调戏的滋味,心里不大舒爽,正打算反击,不知看了多久热闹的言昭从柳荫下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裴兄。”言昭单手拨开垂柳丝,待他走近,我方看见言昭手里拎了两只河灯,他走的慢慢腾腾,步子很精准的挪到我和裴固中间,把河灯移到我手边,我小心接过手,言昭继而面无表情的与裴固言道,“还未与你介绍,这是阿乔,她是我朋友,你不要作弄她。”   裴固看着是才及冠的年纪,像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遇见谁都想绽上一绽般,给了言昭一个大大的笑脸,笑声颇为爽朗:“我何曾作弄过她。”   我目含敌意的瞪着裴固,他把视线挪到我身上,朝我揖首道:“不才裴固,非衣始固,姑苏人士,姑娘可否以真容示于在下?”   裴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么个名字。   我把目光放到言昭身上,夜市灯火如白昼,言昭的脸色淡如秋水,眸色平常。   虽然我诚然是华仪,但我觉得此刻即使裴固勾搭的是身为公主的华仪,言昭名义上的正妻,言昭也不会露出多激烈的表情。   人不是冷血动物,生来有七情六欲,只可惜言昭会动情的对象不是我,所以即使我死的那天,他站在我跟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心头颇为惆怅,我叹了口气。   裴固越过言昭的阻隔两三步走到我跟前,笑意深深的问道:“你叫阿乔,那你姓什么?”   “没姓。”   言昭回过身,与裴固道:“姓苏。”   我蓦地抬首望着言昭,他的表情仍是很淡:“自古苏姓出美人,比如当朝名媛苏解意,前朝美人苏湘昱。”   裴固一本正经看着言昭:“苏湘昱谋害皇子,被景后赐死前剜鼻割耳,血竭而亡,可不是什么好下场。”   言昭望着裴固,淡淡道:“裴兄有何高见?”   大约察觉到言昭话里的凉意,裴固把话咽了回去,望着我的眉眼弯弯像月牙:“人生在世,蜉蝣一瞬,名字就是个代号,苏乔还挺好听,就别麻烦了。”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都不晓得,为何以我这般忠厚老实,为何身边都是些见风使舵的高手。   此时此刻,我无比怀念乔小三,起码他勉强算得上诚实。   放河灯的时候,我望着言昭,微弱的灯火下他的侧脸格外好看,我捧着灯推到水里,低声问言昭:“北廊州真有放河灯定终身的说法?”   水天一线的北廊大运河,墨色如晕,星罗棋布。   短暂的沉默过后,言昭的声音淡的几乎让我听不见:“假的。”   我瞧见他的河灯上写了个名字,未及看清,莲花灯已他放进了水,一阵疾风,转着圈两三下飘远。   言昭直起身子望灯的样子,让我回忆起公主府凉亭里终日孤寂的背影。   裴固搭上言昭的背,朗声道着:“斐言,今夜不醉不归。”      ☆、番外篇(1)      华楚以前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世上在没有比他妹子更好的姑娘了。   他不是第一回说这话,所以言昭每回听完也就是一哂而已。   其实言昭比华楚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喜欢他七妹,当朝瑄公主。准确的说,四殿下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华楚稍大点后,大约知道这种有悖于伦常的事情连想都不可以想,所以在华楚清醒着的时候,他不再提起关于华仪,哪怕半个字。   越是闪烁其词,越是确有其事,华仪其余的五个哥哥,皆是如珠如宝的待她,唯有这个四哥,待她冷若冰霜。   有时候言昭想,若是华楚想要自己的未婚妻,他又对这个未婚妻没什么感情,他大可以把未婚妻让出去,兄弟之情大于天,华楚之于他比手足亲切。   不过造化确实弄人,华楚喜欢的华仪,偏偏是皇室公主,偏偏是自个儿的亲妹子。   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同情他,偶尔陪他喝喝酒,华楚喝醉时唤着华仪名字的时候,言昭会帮他盖上两件衣服,免得他着凉。   华仪出嫁前,华楚搜罗全京城最好的古玩玉器给她做嫁妆,言昭陪他从古董行出来,天空湛蓝,华仪与贺家小姐的马车从古董行前相继驶过,风吹起帘幔,透着皓白软纱,他看见一张清丽逼人的侧脸。   华楚指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与言昭道:“那辆马车里坐着你未婚妻。”   言昭站在原地,久久回神,“哦”了一声。   他才晓得,并非华楚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未婚妻华仪,确实很美。   可是那时,情感还很懵懂的言昭,对于华仪的美丽,也就是一句“哦”而已。   漂亮美丽的女子天下千千万,可以交心的好兄弟却只有华楚一个。他犯不着。   太子殿下的小世子满月酒时,言昭和华楚出席满月宴,女眷与男宾分席而坐,他不知为什么,第一眼就在万紫千红里瞧见了华仪,第一回真真切切瞧见她的脸,他的心口,久不能平静。   也就是那时候,他看见华仪满心满眼望着的那个,是她四哥。   华楚避开她的目光以后,她失望垂下头,那一瞬间,周遭的万紫千红仿佛也随之黯淡。   他开始打听关于华仪的事情,即使以前华楚跟他提起时,他毫不在意的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越打听越觉得烦躁,比如他们兄妹两困于伦常,便时常拿他做幌子,华仪晓得华楚喜欢淑女,所以苦练琴技,却逢人便说是为言昭学的,华楚知道她向往侠客生活,于是拜绉衍为师学剑,还拉上他一起练,美其名曰父上所迫。   他不常生气,可能天性冷淡,他鲜少动怒,但是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言昭头回动气,是华仪托人送给他配剑时。   华仪送他剑,是因为那时她喜欢她的四哥,只是把他当做华楚的影子。   他讨厌做替身。   可是他却把剑留了下来,不为别的,毕竟是华仪第一次送他的礼物,等气消了,他还是把剑当成宝,压根没舍得用过几回。   夹在他们两朵奇葩之间,即使他早就明白他们俩绝不会有可能,可是心里还是会慌。      ☆、第 62 章   裴家建在太湖边上,北廊州距离太湖行舟不过三五日的水程。   我躺在客栈软枕高叠的大床上,蓦地想起来,再过半月就是我生日了。   言昭和我是同一天的生日,他比我早两个时辰,半个月后也是他的生辰。   虽然我与他感情不睦,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他是该给我准备生辰事宜了,我自然不会以为他是为了我去准备。他将宴会准备妥帖,到了那天,往往一个人去边郊给他爹娘扫墓。   夜半时分,隐约听见台阶的踩踏声,我溜下床,把虚掩着的门推开,便看见言昭和裴固相互搀扶着上楼。   两人喝的熏熏然,言昭的步子不大稳,裴固也没好到哪儿去,似乎有所察觉,言昭朝我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做贼心虚,忙掩上门。   次日一大早,我推开窗子向楼下望,言昭一行人收拾了行礼在解马,准备启程的样子,我跑下楼,言昭正好也过来向我告辞,我几乎下意识问:“要走了?”   “嗯。”他朝我笑笑,“回京。昨夜我将你们的事情同裴固说了,他会与你们同行。”   “你不去裴家做生意吗?”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淡淡道:“已经谈妥,就不必去了。”   其实我很挽留他,但是不知以何种理由,何种身份才好。   直到他启程了,我才晓得,又一次与他无疾而终了。   一路上裴固可着劲招惹乔小三,又时常给哑娘叫笑话听,比起一声不吭的言昭,很讨他们两喜欢。   言昭走了以后,我感觉生活似乎又变成一池清水,淡的一眼看见底。   我晕船,一个人窝在船舱窝了四五日,大船方停靠了廖洲渡。   裴家的船工卸着货,我们几个下船着了路,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我是感觉每一步都走在了棉花上。   裴家早有人来迎,几个小丫鬟和家丁站在船下,我遥遥望过去,直至走进,我竟看见了采枝。   她模样变化不大,身后跟着几个年纪稍小梳着总角的小丫鬟,正指挥着家丁去运行李。   片刻后朝裴固走过来,裴固解了披风递给她,问道:“姐姐呢?她没过来?”   采枝眉眼含笑:“柜上来交账,大小姐走不开。”   我还处于混沌中,疑惑的看着采枝,采枝的视线也挪到了我身上:“这位姑娘是?”   “她们是乔叔的家人,你好生照看着,我有事先去找姐姐。”   “是。”采枝又将视线放过来,帮哑娘把手里的包裹接过手,道:“几位随我来。”   乔翊紧张兮兮看着管家和丫鬟的脸,有些怯:“我爹娘呢?”   采枝略显疑惑:“奴婢在并没有在府里看见乔爷与夫人来过。”   哑娘朝小三比了个手势,小三语气含着不快:“谁知道他们是真的走得慢还是已经把我忘了。”   裴家不愧是江浙首富之家,裴老太爷做官能做到丞相,赋闲后经商天赋更不错,估计裴家的这处宅子建造花费与我的公主府该是不相上下了。   “姑娘是问这座宅子吗?这处宅子是睿贵妃生前赏赐给老太爷的,原先这里是行宫,你们看着每根梁子上都有鎏金,正是江南建造局的手笔。”   难怪,商贾用御制是大不敬,裴相爷纵横官场,不可能不知道。   我疑惑了:“老太爷与贵妃并非亲眷,贵妃为何要送老太爷宅子?”   “贵妃生产前有滑胎之兆,老太爷曾给贵妃推荐过一名女医,帮贵妃养胎,之后公主顺利出世,此医女功不可没,所以才有了这赏赐。”   裴家大富之家,人际关系也十分复杂,表小姐堂小姐表少爷堂少爷一大堆,我是不打算长住的,采枝说完以后我一个都没记住,我回首望着哑娘和乔小三,从他们昏昏欲睡的表情上,我猜,他们肯定也不懂。   但是从采枝的话里我晓得,小姐少爷虽然一大堆,裴家真正掌权的是大小姐裴凝碧,老太爷嫡亲的是血脉只有一个裴固,但他们两姐弟并不是亲姐弟。   “大小姐是老爷还是相爷的时候在破庙里捡的,含辛茹苦的养大,夫人去世前,把她指给了固少爷,只是…他们俩不大说话。”   乔小三似乎突然来了精神,把我挤到一边,问道:“为什么?”   采枝叹了口气:“大小姐性格太冷,少爷可能不大喜欢。说实话,少爷这几年心思就没放在家里,裴家里里外外都是大小姐在打理,两人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近来老太爷的身体越发不好,大小姐就更忙了些。”   哦,原来裴固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乔小三满脸喜色:“那他们的婚约还作数吗?”   采枝对小孩子也是相当不设防,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前阵子少爷和大小姐大吵了一架,嚷嚷着要把大小姐嫁出去,以后自己掌权裴家,大小姐被他的话寒了心,当真出了个榜,前些年大小姐在沔城遇见个才子,大小姐喜欢诗词歌赋,那个才子很会写诗,给小姐写了一篇赋,小姐带回家后一直挂在书房,那日他俩吵架,少爷不小心把茶杯砸了上去,小姐于是出榜,谁能填上这赋上被水渍掩了的字就赠予千金然后嫁给他,你猜后来怎么了。”   采枝说完直掩着唇笑。   乔小三勉力撑着笑,然后回头望了望我。   还用猜?   我若是个男的,这会儿已经是裴家的女婿了。   我清了清嗓子,强忍悲痛:“我听说……是个女的。”   “天意呀。”采枝托着下巴,“大小姐虽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却比这一大家子的少爷小姐们都操心裴家,自老爷病下以后,裴家的生意能正常运转,都是大小姐在出力,不过可惜了,出力不讨好。”   乔小三满脸惋惜,哑娘拽了下他袖子朝他比划手势,小三翻译:“采枝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想休息了。”   采枝走前吩咐小丫鬟伺候我们晚饭洗浴,等真躺倒在床上,我本以为会失眠的,却很安稳的睡了一夜。   我果真是娇生惯养的命。   把乔翊送到了这儿,我也该去找杀害他爹娘的凶手了。      ☆、第 63 章      从厢房的窗口向外望能看见一大片山茶花,这并不是山茶盛放的时节,但可想而知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我趴在床前看着这一片花海,心里憧憬着若有一天言昭开了窍去养花弄草,给我也种上一大院子的牡丹,我对他多年的深情也就圆满了。   我收拾好小包裹跟哑娘和乔小三告别,若是明着说回浠水村是肯定不行的,我与她们告别的说辞统一是外面很大想出去走走。   乔小三在裴家等着爹娘,白了我一眼哭了两鼻子也就罢了,让我意外的是本来把乔小三送到后坚决要走的哑娘此刻却不提要走了。   乔小三把自己关在屋里,我和哑娘坐在小院,我看不懂她比划的手势,所以我和她独处时她不会比划很高难度的手语,望着我时两眼含着笑。   我一直觉得哑娘特别像一个人,说不上来,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之前并没有见过她。   临走前是得和裴家姐弟道别的,我现在的身份与裴凝碧并无交集,所以便只找了裴固。   裴固今日恰巧在家,丫鬟通报过后,我进了里间,便看见采枝口中的纨绔少爷正在伏案作画。   我站着的地方与他相隔五步,并不能看清楚他在纸上画的什么,只是很好奇,裴固在外间的声名虽然传的不大好,但此刻作画时的姿容确实是足够金玉在外的。   他神色专注的很,半晌洗了笔抬眸看我,浅浅笑了声,帕子揩着手问道:“要走了?”   我还没从他营造出的书香氛围中走出来,心里只是在感叹着到底是相爷的嫡子,再是不学无术装起文人来的样子也比我强些。   我迟钝点点头。   他还是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道:“苏乔,你会下棋吗?”   “会一点。”   “嗯。”他这会儿手擦的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缓缓走到我跟前,两眼灼灼望着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苏乔,行棋到一半,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不晓得,他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这会儿跟我说话的若真是裴固,那他前后的变化委实大了些。   似乎察觉到我疑惑的目光,裴固错开目光,撩开我额前一缕头发:“苏乔,你长得很美。”   他的声音很优雅华丽,微调却冷漠的很,带着冰冷打量货品的神色看着我:“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我想我是不够聪明的,最起码是不够市侩的。   “大哥,你开什么玩笑?”我笑着拉开他的手,“你啥意思?”   裴固也是跟着笑,微垂下眸:“不够明白?我想用你的美色帮我办成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帮你找出杀害乔木一家的凶手。”   有病。   我白了他眼,转身便走。   之后便感到肩头剧烈的痛感,极力回头便看见裴固仍是一副笑模样的看着我,脑袋晕乎乎的转着,我昏厥前便听见裴固道:“很可惜,你是棋局唯一的变数。”   昨天我还看着窗外的山茶花满心的幻想,可是今天被关在阴沉沉的地牢里,所有绮丽的想法都彻底从脑子里雨打风吹尽。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靠自己的美貌办成功过什么事,我都佩服裴固,居然相信这张脸能办成事。   其实与其说这是地牢不如说是裴固不为人知的小密室。   我估计他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在这儿进行。四周的书画成库,卷宗无数,我随意抽出一本都是当世孤本,住了两三天以后,居然对这地方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   裴固偶尔下地牢和我聊天。   今天他心情不错,指着东边书柜的一角与我道:“那是简家的发家史。”   简家?可不就是我皇长嫂的娘家?   我疑惑问道:“你想我去做什么?”   我靠在太师椅上捧着深闺怨问他:“你私底下做的这些事你姐知道不?”   裴固面色不改,拱了袖子靠着书架,歪头看着我:“苏乔,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能让她知道,我何必把地方建的这么隐秘。”   “你就不怕我出去以后把你的事抖落干净?”   裴固浅浅而笑:“到时你不会。”   “我相信我会。”   裴固没跟我抬杠,朝我怀里丢了本圣旨:“你看看这个。”   我展开匆匆扫过:“数年前册封太子妃的诏书,怎么了?”   裴固略略皱眉:“数年前?”   我忙意识到,这个时间段太子妃刚嫁进东宫,何来的数年前。   裴固打量我一眼后,续道:“我想让你做的事不难,况且我也知道,你没有经过训练,对你而言太困难的事情也不可能做到。我想让你帮我引诱一个人。”   “难道是太子?!”   “当然不是。”裴固缓缓走到太师椅前,我刚松了口气,他便含着希冀的看着我道:“是太子妃。”   啥?   我大睁着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裴固道:“但凡女子都有爱美之心,太子妃虽面貌丑陋却也不例外,你告诉她你原本也是丑女,但是经大师之手才拥有现在的姿容,病急便会乱投医,便是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会信。”   “她信了以后呢?”   “信了以后你的任务便结束了。”   我更疑惑了:“这事只要随便一个貌美女子就能做,比如采枝,为什么要我去?”   裴固挑着我的下巴来回打量:“因为你这张脸对她而言最有诱惑力。”   裴固看我的眼神就跟菜市街买白菜一样。   我稍稍不满过后问道:“你不怕我揭发你?用简家在朝中的势力,帮我找凶手不是更便利?”   裴固笃定的看着我:“你可以试试看。”   他说完站起身,掩着帕咳了两声,声音嘶哑了些:“你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得匆忙,帕子掉了都没发现,我蹲下去捡,便看见帕子上鲜艳的血迹。   他姐姐后来嫁进宫时,舒贵妃看她盛宠然却是个病秧子,疑惑她活不久,偷偷找御医瞧过她,御医曾说过裴凝碧虽久咳,却非厉疾。因凡先天不足体虚困乏者,若无外伤却每咳必见血,便是入膏盲久矣。   说白了,就是他姐咳着咳着咳习惯了,不咳不行,也没咳出过血来,不是什么大毛病。   可是裴固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算计着人,并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第 64 章   尽管我的直觉不是一直那么靠谱,但是看着帕子上赫然的血迹,直觉告诉我,裴固可能是活不长了。   这个念头初生在脑海时,不可否认的我有些侥幸,可是立马想到,就算裴固是活不长了,我也不可能拿时间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陪他耗,只怕没挨到他死,我就先闷死了。   可是若让我去骗我嫂子,我还是不怎么能忍下心。   我挑了个自认为十分唯美的姿势,斜靠太师椅捧着书,眉间蹙的十成十,掩面抚袖自叹嗟。   叹着叹着,便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细嗦声。   我悄悄从太师椅上挪下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藏到书架子后面,过了许久,方看见进来的是谁。   采枝大约不知道我被关在这儿,或许她还以为密室里没有人,步子提的甚轻巧,像是唯恐惊着什么人。   她站到一幅画前,望了望四周,望遍周围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香囊,打开画像的暗格后,把香囊放了进去。   我屏住呼吸看着她拨弄机关,她走了许久,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我方走到那幅画前。   裴固的这个小密室仿佛有许多秘密,放在人前任人翻阅的那些我丝毫不感兴趣,可能是人的天性,我比较中意他藏着掖着的这一部分。   暗格的机关精巧,我小心打开,抽出抽屉,方看见这里面还有一重机括。   我鼓捣了许久,才打开最后一层,掀开木板后,我极大的好奇心被这藏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给吸引了住。   抽屉里躺着一卷黄绫和采枝方才放着的一个小香囊。   香囊我并不认识,可是黄绫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这是圣旨专用的绫布,可能是从小到大已经见过太多次,我都没有什么惊奇感。   绫布展开,寥寥数语。   是太子的笔迹,其内容是给言昭的一个承诺。   我不知道他们的交易是什么,只看到这布上写着,待太子登基,做了皇帝,会帮言昭办件事。   我看完以后的第一瞬,连忙揪了下胳膊,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可是梦里怎么会痛。   我仔仔细细看着最后这句话,怎么看怎么觉得荒诞。   这天之前,我一直觉得言昭或许有过那么一瞬,是爱过我的。   可是这上面又写的明明白白,太子允诺给他的,是赐死华仪的诏书。   原来言昭一直要的不多,他一直求的就是我早点死。   我接着打开香囊,手一个劲的发着抖,半晌才扯开流苏结,把香囊里的东西倒出来,玉质手牌在灯火下发出莹莹的光,精雕细琢的淡青纹路刻画的是一脉秀色沧澜,巍峨的山峰做框,行楷雕刻的是“沧海”二字。   至此,我的所有疑惑和好奇心都得到了解释。   可是我半点开心不起来。   我以自己都想不到的冷静把玉牌放进香囊,黄绫放回原处,这些机关一一复回原位,然后重新坐回太师椅上。   椅子发出咯咯吱吱的响,我叩着扶手应和着响动,脑子里已有大概轮廓。   这事不难推敲。   太子和言昭做了交易,裴固是他们的见证,可见三人关系匪浅,更有可能裴固就是太子的幕僚。   沧海阁的玉牌最初在裴固手里,那么沧海阁一开始的阁主其实是裴固,如果裴固是太子的人,那么沧海阁就很有可能是为了吸纳逆党,继而将逆党一网打尽而故意成立。   沧海阁成立后,裴固在外佯装纨绔,其实大把时间都放在了这间小密室,然他自知命不久矣,便相中了言昭帮他接手沧海阁。   而言昭答应的条件,是太子允诺他,等他登了基,把我赐死,让言昭恢复自由身。   我竟不知,言昭这样恨我。   伴着刺骨的锥心的冷瞬间袭来。   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突如其来的剧痛就在我试图开口的一瞬间直刺入胸腔,眼泪急速覆盖了整张脸。      ☆、第 65 章   所谓剧痛,是指在所有痛苦里尤为难熬的那一小段,那瞬间你可能会感到呼吸困难,脑袋发晕,甚至会出现想要呕吐的错觉,但实际上,不管那小段时间在心理上你觉得是多么的漫长,在客观上都是十分短暂的,你的身体会下意识的卷缩,或是能不动就不动。   那一小段时间里,你不会多多痛恨让你如此痛苦的人,因为在那时候你会下意识的想到的不是日后的如何报复,而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能感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以致于血液流通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痛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这个时候我如果变成一颗石头多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密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屋外似乎天晴,光线看上去是很好很充实的样子。   裴固伫立门外许久,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慢腾腾挪了两步过来。   他站在太师椅前望着我又望望四周,最后把视线顿在了暗格的地方,说话的样子不疼不痒,平铺直叙着:“你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隔着层层高墙,似乎能看见不远处盛放着的山茶,迤逦的花束绽到一望无际的山之崖,应是生机勃勃。   我擦了把脸,与裴固道:“我不大想活了,死之前跟你做笔交易也好,以后进了阴司,好歹不算是一事无成。”   想想,还扯个笑给他看。   裴固呆了下,继而眉眼弯弯的道:“苏乔,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裴固只有笑着的时候才和裴凝碧有些像,可是我不怎么见过裴凝碧笑,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俩联系起来。   真正离开裴府距离我与小三和哑娘告别已有半月之久,乘上马车的时候我恍然发觉,此时此刻再想起京城,早已经不是当初还是华仪时想家的那种迫切。   距离皇城越近,竟然隐隐有种惧怕。   巍峨高墙令人望而止步,站在太子府前时,我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但是我与华仪一模一样的脸无疑是最好的一块敲门石。   太子本应居于东宫,但太子大婚前勾搭宫妃的事情人尽皆知,便从东宫挪到了开阳街,正经有了自己的府邸,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撵出东宫的皇太子。   这地方我来过不少回,往日看着自然是赏心悦目,可是近日知晓了太子暗地里和言昭打的算盘,每一处景致我都觉扎眼的很。   诗人常说景由心生,作诗的道理与做人看来相差无几。   宫婢引我进入内院,可能是我方才尽想着扎眼呀扎眼,顾自清高的模样正中了引路婢女的下怀,进去通报过后,不多久我便听见我嫂子平素恹恹欲睡今个儿透出了点精神的道:“既如此,便让她进来吧。”   认识嫂子许多年,素来知道她长得不甚可人,算不得十分好看,但与外界所传的丑女亦是大相径庭。   太子妃的眉眼平平无奇,身子骨较之娇小玲珑的女子健壮了些,但事实证明,她这样的身子骨确实是好生养的。   我面上罩着面纱,裴固把我送来,称我是名医女,尤善妇孺的疑难杂症。   临行前裴固跟我讲富贵人家的疑难杂症大多是那么几样,闭着眼胡诌几样,大抵能八九不离十。   信了他鬼话的我跪到太子妃跟前,握着她堪称粗壮的一对手腕,左手换右手诊了半晌,把自己给诊的满头大汗。   一筹莫展之际,太子妃身畔的小宫女描述她家太子妃有厌食喜吐的症状,我在心中不禁暗暗揣度:“难不成她这是有了?”   我观望了下太子妃的肚子,可是虎背熊腰之下压根看不出什么动静,忍不住擦擦额上的汗,正踌躇无措,乍然想起我的浅之小侄子,算算浅之的生日,我便能肯定了,太子妃不是这个月有了就是下个月铁定要怀。      ☆、第 66 章      我望着太子妃,越发觉得她较之以往,丰腴些许。   思索间,从屏风后走来一名婢女,正抱着不住啼哭的小娃儿送到太子妃跟前,一片心焦之色,“娘娘,世子啼哭不止,御医说得喂些母乳才能好。”   皇室的这些小孩子哭的时候,那种声音大多是是那种咕咕唧唧的,因为稍嘹亮些,就很容易哭累。小孩子哭闹大多时候并没有什么正经理由,但奶妈和宫婢若是放任小皇子公主们哭不管,很容易摊上事,视情况而定,会酌情请个太医过来看,因为通常情况下,等到太医急匆匆的跑过来,小主子们已然不疼不痒了。   久而久之,太医院的人便摸索出了规律,奶妈们若请的是医正院正一级的,皇嗣便确实有恙,半点不能耽搁,如果请的是司针一等,则可来可不来。   太医院空闲时,司针若得空,往往会去各殿挨个看看情况,帝裔往往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司针,司针好歹来一趟,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明着说小主子没事找事,恐有埋怨诋毁之嫌,时间一长,司针应对这些小孩子的哭闹,常冠以“思母”之名。   喂母乳大概是“思母”的一个变称。   我略略抬首观望,恍然间发现一个问题。   可……若是此刻婢女怀里抱得是“世子”,那太子妃怀的是什么。   我感觉喉咙有点干,怯生生问着女婢:“这位莫不是浅之小殿下?”   小婢女点点头,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太子妃身上,我瞧着太子妃面色略微奇怪,眉间微微蹙了下,看了浅之侄子半晌,挥袖让我们一众退下。   退出殿门,我长叹口气。   长久以来我记错一件事。   我记岔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婚期,直到看见尚在襁褓的浅之我才惊觉,现在他俩已然成亲快一年了,我却还以为太子妃才嫁进门。   自然造成我这一误解的主要原因还是太子妃常年神色寡淡,进门一个月和进门快一年甚至进门三年的样子都是相差无几的,仿佛当初不是太子倒像是被她逼着成了亲,如无意外,这会儿熙权已经揣在了她肚子里,太子妃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过算着日子嫂子刚生完就又怀上,太子也着实衣冠禽兽了些。   至此我严重怀疑裴固对情报的判断能力,若太子当真厌恶我嫂子,如何实现的三年抱俩?而且,若是太子并未嫌弃她,我凭皮相勾引太子妃上钩的计划岂不是全盘落空?   再一回神,不远处太子的美妾林婉仪正同赵良媛快步走来太子妃的宫殿门口。   她俩站定以后,相互友好的问候了对方父母,言辞颇为激烈,一众仆婢相继作失聪状。   或许是这争执声过大,左一句“狐媚子”又一句“小贱人”的惊着了屋里正吃着母乳的浅之,浅之“哇哇”一声,又开始不紧不慢的哭起来。   有时候我都同情我嫂子,太子府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曾断绝,太子那几房小妾又都是兴风作浪,架秧子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手,几天不闹出点动静就闲的骨头疼,真要是惹了事,往往脖子一缩,直接躲进房里避不见客,最是让人不省心。      ☆、第 67 章      俗话常说祸不单行,我与她两一个屋檐底下站着,没站多久,不知为何李承徽也摇着一柄素色团扇,从树荫底下袅袅娜娜的走了来。   若说太子的这几个小妾里,我觉得最漂亮的的还是李承徽。   李承徽鲜少凑热闹,或许也是太子不宠她的缘故,她喜欢清净,李府书香传家,她出嫁前是望京第一才女,可以说是才貌双全了,嫁给太子做妾室,还是个不得宠的妾室,一读书人的心气来说难免郁结。   只是看着情况,她倒不像是找太子妃有事的,既然来找事的,那此刻站在这儿便是打算围观了。   被围着看的林奉仪和赵良媛浑然不觉尴尬,正喋喋不休的倒着鸡毛蒜皮,恨不能像市井泼妇般上手打人了。   她两吵了许久,像是才发现李承徽似的,赵良媛中场休息,先扭过了头,抚了下鬓角问道:“李妹妹难得出门,今日好心情。”   李承徽清浅一笑,手里团扇轻摇两下,回着赵良媛,声音极为动听:“天气好,放放风。”   她继而垂眸看了眼扇子,淡淡道:“你们继续。”   赵良媛大约不想让李承徽看了笑话,剜着林奉仪:“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还是不再翻来覆去的说了。”   李承徽这会儿脸上的笑已经很淡了,眼角眉梢的清丽比珠玉宝石还要吸引人,摆着团扇望着赵良媛。   她这个样子,便是摆明告诉赵良媛,自己就是来看热闹的。   赵良媛像是被她的目光注视的心底发凉,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似的,蓦地狠狠咒骂站在门口的小婢女:“你们是死了!为何还不进去通传!”   小宫女急忙跪倒在地:“娘娘这会儿给世子哺乳,小的不敢进去。”   赵良媛气急败坏的狠甩了袖,丢了句“一群疯子”,便脚步极快的遁了去。   她这一撤退,连带着扫了叶奉仪的雅兴,叶氏眼角斜斜的瞟了眼李承徽后,嘴角勾了丝讽笑,倒不知在笑着谁,便轻飘飘的告了辞。   她两一前一后得走,倒没再吵,出了庭院便是相反的两个方向,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我偷偷瞄着李承徽,她却没动过,李承徽蓝衣素衫,发上挽着逐月髻,流苏直垂到腰间,因我距她只有两步远,能闻到淡淡海棠香。   她静候在门口,皓白的颈子半掩在蓝色的衣衫里,偶尔摆下扇子,不多时便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唇边挂了一缕笑:“不曾见过你,新来的?伺候太子妃?”   我微弯下腰,应道:“是,草民拜见贵人。”   她上下打量着我,蓦地走过来摘了我的面纱,短暂的沉默过后,疑惑道:“公主殿下?”   我想阻止她,但显然是来不及了,丝绸蹭在脸上的凉意一瞬而逝,李承徽这一唤,身旁的一众人也都望了过来,我心头略微的慌过一阵过后,脸不红气不喘很是淡定的道:“贵人认错了,草民一介布衣,并不是什么公主殿下。”   李承徽愣住以后,维持着微笑道:“我方才还以为公主又在作弄人,故意扮成宫婢,你……长得也太像她了。”   她补了句:“不止样貌,神态更是。”   殿门从里面打开,宫婢把小世子抱出门,方才给我引路的小宫女这会儿也出来道:“苏姑娘,太子妃有事吩咐。”   我把面纱掩好,跟着宫女身后,李承徽似乎是想跟进来,被门畔的宫女拦了住。   宫女伺候着太子妃换装,我候在一边,太子妃问一句便答一句。   不过是些家常话,家里还有什么人,几岁进的裴府,裴固为何挑我过来,我复述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太子妃听完后总结道:“这样说来,往昔你过得着实苦了些。”   她打量着我:“为什么蒙着面?”   “民女的样貌与这皇城之中一位贵胄相仿,为免事端,故而蒙面。”   太子妃望着我,道:“摘下来我看看。”   我撩下面纱,也回视着太子妃。   只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说实话,若方才没有碰见李承徽,太子妃现在的反应还真没什么破绽,但就是她太过平静,反而让人奇怪。   正常来说,如果见到非常相似的两个人,即使寡淡如李承徽,也会感到奇怪,可太子妃什么表情也没有,便显得突兀了。   她状似不经意的看了眼我的手:“一般穷人家孩子的手不会这样细嫩,你三岁起劈柴担水,手还能保养的这么好,想必是有秘方吧。”   裴固早前料到太子妃会注意到这个,给我准备了一瓶润脂膏,还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可惜我没能记住,这会儿献出来,只道:“这是草民所用,献予娘娘,惟愿娘娘不弃。”   太子妃接过后淡淡看了两眼,又问:“你既然知道你相貌与华仪相似,那么对她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点头哈腰,道:“略知道一些。”   “那就好。”太子妃示意宫女们退下,躺到贵妃榻上,微阖着眼,蓦然道:“裴固是怎么安排你的?别说什么行医的鬼话,你若是撒谎,本宫有一种办法能让你后悔,他应承了你什么,你也可以尽数告诉我,他能办到的,本宫两倍给你。”   我猜裴固已经料到这个结果,而我又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自然是一五一十的说给太子妃知道,只是自动隐去了关于乔木一家被灭门的事情,把裴固给我的筹码换成了五百两黄金。   来的路上,我已经想通了,太子和言昭合谋算计我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   我可以不记恨,可若让我还像从前那样视华章如长兄,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太子虽可恨,太子妃又不曾对不起我,我若是因为她嫁给了这个人就对她迁怒报复,到底是小人行径。   而言昭,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曾想过,我可以允许他伤害我三次,如果这三次并没有让他回心转意,我就回头是岸,和他一刀两断。   言昭新婚之夜咒我死,婚后待我如陌路,还联合华章谋我性命,这不多不少的三次,真的让我寒了心。   说从今以后就不爱他了,到底是自欺欺人的假话,究竟是心底里的求不得,所以至今放不下,可既然是想通了,便不大想再为难自己了,大不了到了回魂的时候,等我再回到华仪的躯壳里,就放他自由。   这些年当做一场繁华一场梦,忘了就算了。   这个想法笃定以后,我都被自己感动的想哭。   我复述完裴固的计划,便望向太子妃。   既然裴固挑选我做他的棋子,必然是做好了我轻易变节的准备,或许我这会儿的动作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接下来的棋局我不大想掺和,等这事儿完了我就揣上黄金去边塞躲两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望京。靠人不如靠己,不如等我返魂,自己调查乔木的死因。   太子妃闭目养神,手指叩着贵妃榻上的锦绣软枕,闷闷的响不时传到我耳朵里。      ☆、第 68 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醒时最后一个场景是太子妃挥了下袖子让我退下。   然后我就晕了。   排除掉她在袖子里藏了迷香的可能和我隐隐做着痛的脖子,我很可能是转身时被她打晕的。   睁开眼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并不记得太子府中有这么间小房子。   我方从床上坐起来,便过来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掺我:“苏姑娘,你睡了两天了。”   我望着四周,疑惑道:“这是哪儿?”   小丫鬟道:“这是横渡别院,姑娘在这安心住着,等时候到时,自会有人来接您走,奴婢漱玉,这段时间会服侍姑娘起居。”   我更疑惑了。   裴固和简素衣一个两个的把我困着做什么。   我穿戴上鞋子外衫,推开门向外看,不大不小的一处院落,和当时太子包养我的那处宅子差不多,不过景致更精巧些。   我走来走去,没看见大门在哪儿,回首望着漱玉:“横渡别院?谁的产业?裴固还是太子的?”   漱玉浅浅一笑:“不管是谁对姑娘来说有区别吗?奴婢看姑娘是个明白人,其实不妨直说,太子府中有许多裴公子的人,裴公子身边也有不少太子的眼线,比如奴婢和采枝,在太子府和裴府往来多次,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哪一边的人,还有这座宅子,建成以来一直搁置着,姑娘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人,太子妃让奴婢好生照看,那么姑娘现在就是奴婢的主子,这处宅子现在起就是姑娘的产业。”   我一惊。   她这一笑一答,我顿时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   看来裴固与太子一家都有往来,而且不分彼此,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他让我勾引太子妃,其实就是在给我下套,让我从江南的那个小密室自投罗网到横渡别院,其原因,大概就是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困不了我多久,交由太子妃看管我。   然而,即使我猜到他们的目的,仍旧无法推测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猪养着肯定是要杀来吃肉的,亘古真理若不变,那么我就不安全。   我目光诚恳的看着漱玉:“我们打个商量,你把这院子敲个大门来我就不逃跑。”   漱玉歪头一笑,道:“可以。”   说干就干。   当天下午漱玉扛着锄头挖墙角,我帮她运走砂石。   到了傍晚时分,墙被推开,漱玉伸了懒腰道:“姑娘的主意不错,这面墙打开以后顺眼许多。”   我边看着墙外渺无边际的苍茫水面,便勉强扯出个笑:“你故意的。”   漱玉好无辜的看着我:“姑娘,东南西的这几面墙要不要也拆个门?”   我沉默了。   她扛着锄头走到水边,拨水洗手:“这座院子其实是一座小岛,很小,四面的并不是普通院墙,是涨潮时的防水墙,墙体所用的材料是特制的防水材料,方才拆掉的这部分造价不菲,不过即使我早前跟姑娘解释,姑娘也未必信,有些事毕竟还是要亲眼看了才有说服力。”   她洗完手退回院内,歪头朝我浅浅笑了声,经过半天的劳作发髻松了些,傍晚夕阳下有些朦胧美:“半月后是汛期,明天奴婢会找材料把墙补好,这堵墙建来不是防着你逃跑,毕竟,没有这几面墙你也跑不掉。”   不知道在小岛上住了多久,直到有天,漱玉像往常一样敲门进来,与我道:“苏姑娘,有人来接你了。”   我在小岛上浑浑噩噩的住了许久,不曾记过日子,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上了船,我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漱玉则是和护送我的侍卫们叙述我在海岛上的一百次逃亡。   她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添油加醋,把我说的如何如何不识好歹,而她不计前嫌,一次次把灌饱水的我从海里捞回来。   “有回飘出去一百多里,这么点大的木桶踩着,差点没淹死。”漱玉说着还扭头问我,“当时冷不冷?”   我面无表情:“冷。”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似乎是船舱发出的声音,我下意识扶住围栏,侍卫们亦是剑拔弩张,就在所有人众人警惕最高时,箭矢如雨而下,急速的射向我们。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根本没地方躲。   我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是这个时候,我万没想到的是距我两布远的漱玉第一反应不是抽剑打开飞箭,她扑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后退了下,后背在倒下时重重拍到木板,箭的声音就在耳畔擦过去,漱玉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箭刺在她身上,直接把她扎成了刺猬。   数不清的箭。   她颤着唇,鲜血从她口中涌出,那些窟窿不住冒着的血亦是温热的,不断浸透着,周遭响起嘈杂的打斗声,那时我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鲜血的滴答声。   我把漱玉挣开,抱住她使劲摇晃着,她很爱笑,笑起来亦是很可爱的样子,这会儿唇角虽然勾着,但已经没有力气再笑了。   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么重,以后逃跑不能踩木盆,若我没找对方向,你就死了。”   漱玉被人像破布一样扯开,我抬起头看过去,便看见大腹便便的张都统。   太子妃派来的侍卫损伤惨重,仅存的几个被张都统控住,张都统搬了把椅子坐到我跟前,饶有兴味的问道:“你是什么人?与沧海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伙叛党拼了命的护着你?”   新仇旧恨相继涌上心头,我想起在破庙时,人在极端愤怒时,往往不会太理智,其表现为咬人或者哭着喊着说要掐死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张钰诚你不得好死!”当喊出这句话时我方体会到当年言昭的心情。   张钰诚半点不把我的疯狂当回事,只是似乎很惊异我知道他的名字:“你认识本官?看来这伙乱党没少跟你提及本官的雄伟事迹。”      ☆、第 69 章   “没错,本官就是裕王麾下得力干将,你们这些逆党的克星。”张钰诚理了下官袖,道,“你长得倒有两分姿色,老实回答本官的问题,本官倒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将你送给哪个王爷世子,以后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把你折磨的零碎了扔海里喂鱼。”   我渐渐平静下来,问道:“张钰诚,你当真看不出我是谁”   张钰诚轻蔑一笑,“本官日理万机,哪有空记你这种小角色,你自己说罢,你是谁?”   “当年禁宫门口,你初任禁军统领,跟在裕王身后进宫面圣,不甚冲撞了谁,又是谁为你求的情,你都忘记了?”我方才大吼大叫,此刻说话声嘶哑,是以说的很慢,慢到能看出张钰诚的脸色渐渐变成猪肝。   “怎么可能……”张钰诚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微臣……微臣不识公主殿下,望殿下恕罪。”   我扶着栏杆站稳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钰诚,“张大人好记性,还记得本宫这等小角色。”   张钰诚避重就轻,大汗淋漓而下:“微臣救驾来迟,以致殿下受惊……可是,殿下……何以沦落到这伙贼寇手中?”   我一时词穷,可是一时半会又不能将张钰诚如何,苍茫大海,他恼羞成怒杀我灭口,事后嫁祸给沧海阁也不是不可能。   我扶住额头,道:“本宫受惊过度,需要休养,你去准备下。”   “是,微臣马上去。”张钰诚紧忙起身告退,一众人潮退去,余下几个护在我身边。   我看着张钰诚忙碌的背影,总算明白当年在四哥府里见到他时,他的满脸惊愕是怎么回事。   趁他还没有审问那几个活口,现在是我逃跑的最佳时机。   我快步走到船只的围栏边,几乎没有犹豫的跳了下去,急速的水流一瞬间灌进口鼻,耳畔似乎能听见下饺子的声音,我想是那些侍卫也跟着跳下来的声音。   我快速下潜着,在小岛的逃亡训练中,我好歹学会点游泳技巧,直到游到精疲力竭时,我想我是彻底摆开他们了。   从咸湿的海水上岸,我没走两步就开始呕吐,饱涨的海水差点齁死我。   劫后余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趴在沙石上,眼角不住迸着泪。   从我上岸的地方走了十五里,沙地渐渐变为厚实的土地,天色变黑前才找到集市,我摸索全身,当了所有珠钗首饰,然后在集市附近租了一处小宅子住了下来。   一开始很不习惯,半夜时分总会惊醒,梦中不知是太子还是裴固找了过来,或是那夜杀死乔翊父母和姐妹的黑衣人提着刀,刀尖滴着血,朝我挥过来。   房东是一对老夫妻,膝下无儿无女,蒸了包子或是做了饺子都会送些过来,和他们相处久了,老人家的淳朴善良渐渐治愈了心头的恐惧。   我在这个小镇住了半年。   可是距离我还魂,还有两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回到三年前。   但不得不说,我晓得了很多在我还是华仪的时候,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不知不觉,又逢中元节。   中元节又叫鬼节,此日人们戴着稀奇古怪的面具行走在街市,俗称百鬼夜行。   我锁了院子和房东夫妇一起去夜市,进了街市口,老人家到了堤坝边纳凉,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独处久了,习惯自己到处走走。   不远处有人发放面具,我领了一个,束在面上,未行多远,便人头攒动。   异域的胡人能歌善舞,边塞的羌芜尤善变戏法,   小孩子成群结队围着杂耍的人,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变戏法的师傅从无变有再从有变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川流不息的人群渐渐稀疏,我还站在原地,变戏法的师傅们收了摊,三三两两的年轻夫妻买了栗子糕,相互扶持着回家去。   我四周观望着,蓦然在灯火阑珊处似乎看见了言昭。   似乎,是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   看着他的打扮,像是给酒楼送茶水的商行伙计,肩上担着布袋子,从里面取出两包油纸包裹的茶叶。   店家递给他一张票据,他再三谢过,揣进怀里,然后转身。   视线交错,小伙计朝我憨笑着。   我扶着面具,愣愣看着他的方向。   街市上的人散的差不多了,伙计小跑到我身边,本体口音笑眯眯的问我,“姑娘,你知道三叉桥许家在哪儿不?”   我遥遥指了个方向,伙计还是那憨笑,朝我抱了下拳,便抬脚走了。   我后知后觉的站在原地,想想走进酒楼坐了会。   喝了两杯酒以后心里还是不得平静。   其后我常去酒楼坐上一会儿,那个小伙计还是每天去送茶叶,我坐在最靠里的桌,远远看着他。   久而久之,此处的掌柜与我熟悉,问我为什么每天坐在一个地方点一样的酒水,口味都不曾变过。   我笑笑未答。   旁人来这里是吃酒,自然三五日换一遭。   有天,忽降大雨,酒楼客满,小伙计瞅瞅四周,走到我的桌子前,以袖扇风,扇着扇着,蓦地望着我道:“姑娘,我看着你眼熟。”   其实,这世上纵然会有很相似的两个人。   我撑着下巴回望他。   他和我说了很多话,街头结尾的奇闻异事,他说的绘声绘色,不当说书的先生都可惜。   他说完了,我才意识到我由始至终只是在看着他笑。   次日再来酒楼,天降小雨,我合上伞,小伙计早早等在这儿,他从袖子里取出张字帖,略显局促的让掌柜的转交给我。   其实接到娉书的时候,我才真正晓得,我从前以为喜欢言昭是因为我好色,但看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计时,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我喜欢他,仿佛不为别的,只因他是言昭。   那天下午,我坐在酒楼,看着娉书半晌,终于明白了言昭原来还是我的求不得。   我回到小院,收拾了东西,告别房东夫妇,临行前去了酒楼,把娉书还给掌柜的,便再次启程去望京。   进京前,我先去了一趟东亭山。   东亭山上云陀寺,佛阶七百一十级。   古佛一百余丈,不可仰视,我跪在佛前,真希望一瞬之间可以参透。   在我佛前悟了三天,到底没有悟透,到了第四天,云陀寺的住持明灯大师走到我跟前道:“姑娘所求,老衲可以相助一二,但是造化由人,不可强求。”   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求的是什么,他却知道。   我在禅房待了七日,直到在窗外云锦树下看见华楚。   天际风云悠然,微风习习,华楚衣袂飘然,他与明灯是好友知己,闲暇时会来找大师谈禅。不知为何,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我看见华楚,即使他还是冷冰冰的样子,竟觉得分外亲切。   我推开禅房的门,佯装成初识他的样子,福身道:“民女拜见裕王殿下。”   云锦的叶子是纯白的,落在地上像厚厚的雪,初秋时节没有雪,只有一地比雪还有白的落叶。   禅机难测,就像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觉得最亲近的会是四哥。   明灯大师抬步过来,单手抬起叹了句“阿弥陀佛”。   我便跟着四哥回了裕王府。      ☆、第 70 章      我和华楚说,我可以预知未来两年发生的事情。   华楚问我为什么只有两年。   那时候我害了风寒,故意咳得无比凄惨的与他道:“两年后身死,死后事何知。”   从初秋迈入严冬,带着冰冷的寒意,无比缓慢的过着。   成为四殿下的谋士,每日最主要的事情是协调朝廷与江湖比较棘手的关系。可能因为我长得和华仪太想的缘故,四哥给我在王府里单独辟出一处小院子,小院子独门独户,并不与王府的人往来。   四哥料理沧海阁的时候我又害了风寒,在小院里住了半年。   也是那年冬天,我和四哥在小院里商量怎么打理振雷堂,有人进来递给四哥一封密信。   四哥展信看完,与我道:“裴固去世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沧海阁已经交到了言昭的手里。   我“哦”一声,看着炭火不住的攒动,摊开手烤着暖,与华楚道:“我听说裴固有个姐姐。”   来送信的小兄弟插了话:“苏姑娘说的是裴凝碧?”   “是她。”   “属下知道些事情是关于她的,姑娘可有兴趣听?”   我颔首道:“你说。”   “裴相爷年轻时候遇见个看相的术士,那术士说,相爷日后会有一对儿女,会是一等一的才华出众,但亦是一等一的鳏寡孤独。”   我与四哥浅笑了声:“若有术士与我这样出言不逊,我岂等到日后,片刻不能忍的。”   四哥示意小探子继续。   “后来裴相爷果真有了一儿一女,儿子裴固三岁识文断字,女儿凝碧生养的秀美绝伦。   裴相爷告老还乡后在江南置地,加上经商有道,未几年便经营的有声有色,成了江南有名的富户。   裴家小姐到了嫁龄,向裴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裴小姐出门探亲,在沔城遇上了杨幸的弟弟,那时候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政。   赠以千金送穷书生进京的老故事每年都人讲,这年的主角变成了杨政和裴凝碧。   从沔城回来后,裴凝碧拒了所有求亲者,一心一意把时间扑在生意上。   他们姐弟似乎天生一对冤家,凑到一块时不是吵就是闹,闹着闹着闹到裴相爷跟前,便把白发苍苍的老相爷气的一病不起。   一般家里若有人身体不大好了,未免红白事冲撞,会先把喜事办掉,俗称冲喜。   裴固便打起了他姐姐的主意,他给裴凝碧准备了万两黄金作嫁妆,因她姐姐喜欢诗词歌赋,日后若是嫁给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没有钱财傍身,必定是要吃苦受罪,可是他又与裴凝碧关系不大好,言语上便欠了点诚意,好好一桩美事,被他说成了只要把她嫁走,日后便再没有人和他争家产。   恰好当年裴小姐重金相赠的杨政寻到了姑苏城,高官厚俸,迎娶裴凝碧做正妻。   裴凝碧出嫁前问裴固:‘阿固,你真的不懂?’   她到底没说要裴固懂什么,只是很清楚她名义上的这个弟弟很讨厌她,宁愿花费万两黄金也要把她撵走。   然后裴凝碧就遂他所愿的嫁到望京。   裴府刚办了喜事紧接着办白事,众人皆以为的裴相爷安好无事,未及弱冠而亡的是裴固。   浔阳道送别阿姊出嫁,送亲回来后的那夜无风,裴固见风必嗽,幸好没有风,他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枯坐了半宿,子夜时分那盏灯里的灯油还没燃尽,灯芯却骤灭,裴固望着十五月圆的夜,倒在榻上,就再没醒过来。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裴固死了,死也就死了。   裴凝碧毁了婚约,新娘子迎来还没拜堂就逃了婚,杨政成了京中的大笑话。   出嫁前夕,裴固送凝碧上花轿,她和裴固说:‘阿固,我喜欢岱危山的云和月。’   裴固一直知道他姐姐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给不了她。   并非他不想给,只是给不了。”   裴固这盘棋下的太大,还未收盘时他就先离了局。   我不知道裴凝碧究竟有没有发现裴固暗地里做的勾当,是否觉得她这个弟弟一直是个不学无术金玉在外的纨绔。   可不知为何,听闻裴固死了,一瞬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悲凉。   四哥把信递给我,道:“现在沧海阁乱作一团,是个好机会,苏乔,你怎么觉得?”   “殿下知道,我从不插手剿灭沧海阁的事。”   华楚淡淡道:“也罢,你去处理振雷堂。”   屋外寒风凛冽,这个冬天,谁都没好过。   我搓着手烤火,目光扫到枕边放着的药瓶。   这东西得来不易,托四哥寻了许久,前日才到手。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近来我为四哥办的事情颇有起色,在京中我的名号算是小有名气,但是裴固虽然死了,太子和太子妃还活的好好的,若是他们还是对苏乔的这张脸感兴趣,我的下半辈子很可能就得在某座小岛上每天上演着劫后余生或是养肥吃肉。   他们很有兴趣的无非是我这张脸,如果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没了,我就安全了。   据卖药的大夫说,这个药抹上去以后,样貌会大变样,我很好奇我会变成何等模样。   这几日病中,此刻撑起身望着铜镜,镜中自己徒然憔悴许多,我把药倒在掌心,抹匀擦在脸上,等了许久未见变化,心中疑惑丛生,难道是剂量不够?   再倒出更多,一股脑拍到脸上。   疼,真疼。   所谓变幻,必定会有皮肉分离,即是皮肉分离,便是剧痛难耐。   疼了许久,我注视着铜镜里一点点变幻着的自己,尽管早有预料,仍是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镜子里的,是苏瑄。   我有点想笑,可是脸上一动就疼的难忍。   我似乎长久以来就在一个圈里打着转,兜兜转转的真的回到了原点。   晚间裕王来看我,我躺在榻上冷汗叠身,他看了我半晌,并没问我为何要易容,只瞧着我的手:“还疼么?”   我答的干脆:“疼。”   华楚叹道:“既然脸都变了,名字也换了罢。”   我想命运这东西,当真妙不可言。   果然,华楚接着道:“不如叫苏瑄吧。”   我浅笑应着:“好。”      ☆、第 71 章      成化二十六年腊月,熙权百日宴,浅之满岁,四哥去太子府庆贺。   三日未放晴的都城今日又下了雪,我在病榻之上卧了许多日,穗儿唤我起床时顺手推开窗吹送满屋子的药味,我斜卧床头,半歪着看向窗外的萧萧而下的大雪,院子里那棵三百岁的木芙蓉在繁芜的雪景下银装素裹,我掩袖咳着,朝穗儿道:“真漂亮。”   穗儿把药送到我手边,颇有些担忧的道:“姑娘病了许久,为何总不见好?”   我又穗儿开玩笑:“相士们有个说法,泄露天机者寿短,许是报应的缘故。”   “呸!”穗儿把药碗朝我手里一塞,眉间蹙成紧巴巴一片,底气稍有不足却仍小声细碎着,“你这样的人,正经的时候俨然是个好人模样,怎么嘴巴这样坏,自己咒起自己来了。”   我朝穗儿笑笑:“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入秋时四哥找大夫给我看病,那人说我积郁成疾,到底是心思太重。   我其实不知道到如今却是在愁什么,我喜欢的那个人想我死,虽说我老早就知道,可是心里每一天还是在滴着血。   大夫给我开的药极苦,药汁苦到麻了舌头,渐渐味觉亦失效,无论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后来我每餐总是要求穗儿给我加只馒头,因为只有吃着它的时候才能尝出丝甜。   寒日昼短,不知不觉入了夜,风携着冰雪的寒意扑在脸上,四哥身上沾了酒气,显出了丝人气。   他阖上门坐到榻边,手握住我的,温言问道:“今日好些了吗?”   “老样子。”   我无甚睡意,观望四哥许久,他亦回视着我,淡淡道:“寒日里还是别去茶寮了,病情反复恐怕还是沾染了寒气的缘故。”   我心间颤了下,细细勒着,我觉得四哥可能知道了些什么,可是再望向他,他挪开目光望着烛火,走到书台边捡起一幅画看,看完不忘点评:“苏瑄,你的画技进步许多。”   “殿下,明日可否送我去趟云陀寺?”   说罢我觉得嗓子痒的很,不觉又咳起来,四哥蓦然回首看我,先时看见我沾了血的袖,然后抬眸望向我,颔首道:“好。”   明灯大师手上有方药,药劲霸烈,服用后两三日昏睡,醒后能精神焕发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四哥知道的部分。   我没让他知道的是,这种药副作用很大,血肉之躯压抑药性,压不住多久,三五年后必遭反噬。   我的身体总是不见好,我又不能如大夫所言放开心扉,所以这药每过几个月就得来取一次,明灯开药前总得征得四哥同意才肯给我。   然后我又发现,四哥对我与苏瑄,原来都是有求必应,今日明灯问他要几服药,四哥见我咳得惨烈,便道:“上次吃了四副不见好,今次就多带些。”   明灯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今次也是,将药递给四哥,道了声“阿弥陀佛”。   下山前,我去了趟东亭山的半山腰,飞来石倚在原地,故地重游,我站在巨石上,恍惚间像是从这里又开始的一个人生,从前华仪的岁月显得那么遥远。   下山以后,我问四哥:“殿下,振雷堂除掉,下一个是沧海阁?”   “是。”   我叹了口气,车马遥遥,撩开车帘望着车水马龙,难免感叹,最终还是到了跟言昭还有太子做对的时候。      ☆、第 72 章      时至今日,我才晓得,为何当时苏瑄会下狠手的围堵沧海阁,尤其是我初时知道沧海阁和太子的关系以后。   其实,她压根没有长远的想过,因为她活不了那么久了。   她苟延残喘之日,是更名易容的一枚棋子,或许三年或许五年,药性反噬生不如死,返魂后便是荒郊野岭破庙内的一把枯骨,无声无息的消失。   这样的人,生前若不做出点什么,心中难免不忿,恰好,我现在是苏瑄,亦是心中不忿的人。   其后的事情,一如我当初知道的那些按部就班的相继发生着。   越是接近回魂的日子,我的心情越是平静,太子到底对苏瑄产生好奇,执意四哥引荐我。不知四哥初遇何种原因,称我是歌姬。   他明知我唱歌不好听。   乐师弹着箜篌引,我渐渐感觉到天旋地转。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回首便看见白无常。   老样子,衣服都没换过,他手里拿着本小册子,笑眯眯的道:“这遭你气色不好,得好好养养。”   我无甚精力再跟他扯皮,朝他淡淡道:“罢了,这次若再不能返魂,便把我直接送往奈何桥好了。”   白无常草草扫了眼小册子,与我道:“不急,不急,时候还没到,尚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日子,这些时候我先带你四处转转。”   鬼魂白日不能见光,但是有白无常罩着,即使在太阳底下走也不会感到不适。   每回见着白无常他都是火烧了屁股似的火急火燎,今次却十分的有闲工夫,手里提溜着小册子,甚悠哉的与我道:“华仪,你可知道阴司的判官笔和生死簿是何物?”   “知道,判官笔下无错案,生死簿上述阳寿。”   白无常顿了步子,丹凤眼一眯,带笑与我说话的样子十分的欠:“你可晓得,你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并不是华仪,你真实的名字,是言仪。”   我止住步子,不甚明白的问道:“从嫁从夫?”   老白笑着摇头,“非也,此事要从你娘那辈说起了,牵扯了许多事情,我带你去看一遭,你便晓得了。”   他说的看一遭,确实是看,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使我想去改变,这两次返生也清楚明白的告诉了我,无论如何,历史总会沿着它发生过的轨迹蜿蜒。   我站在射影纱重叠的帷帐后面,能够清楚的看见年轻了十岁不止的言储绪跪在阶前,朝帘后的身影道:“……贵妃将此事交付给微臣,为何?”   我能看见他是真的在疑惑,手扶在官裾边微微僵着,头略微抬起,剑眉轻敛,“娘娘盛宠多年,且临盆在即,若是诞下麟儿必定会被封为储君,为何还要将未来储君交换微臣的女儿?”   “言大人,你最想问,应是就算本宫的孩子换成你的女儿,皇室添位公主,皇储仍旧是华章,左右不会是穆后之子,为何本宫料定你会答应本宫?”   言储绪是老实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下揖道:“望娘娘明示。”   “国本是一国之本,每届太子废立都是牵连甚广血流成河,且本宫欠辰妃良多,这是本宫的理由,我腹中若真是男孩,他与你家女儿鸳盟已定,谁婚谁嫁无甚区别,这是你的理由。”   稳婆抱着孩子送到言储绪面前,他看了两眼,铮铮铁骨竟也落了滴泪,摆了摆手。   稳婆便将孩子抱进帷帐,透着一角缝隙,我又看见了睿贵妃,此时她的肚子圆滚滚的像只球,她逗弄着孩子,淡笑着:“方才娘亲生下你受了好大的罪。”   产房内的命妇被扶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稳婆在她腰间系上厚厚的棉垫,以衣掩住,倒像是怀胎十月的样子,她被几个宫女搀扶着出门,临行前她拼命回首看着帷帐的方向,那个孩子出生以后,她还一面不曾见过。   言储绪随在宫女们后面,待他们走尽,殿内一直站着的裴相缓缓上前揖道:“每朝皇储废立总是伴随腥风血雨,娘娘宅心仁厚,是苍生之福。”   白无常翻动着小册子,场景便急速的变幻,眼看入了夏,长相酷似乔木的侍卫和那接引的稳婆坐在山谷篝火旁,不知是何年份,二人憔悴得很,稳婆拢了拢衣裳,“大哥,连累你跟我一起流浪。”   “你我兄妹二人,何来连累二字,裴相爷于我二人有恩,便是肝脑涂地不足相报,如今他已辞官,辰妃素来心狠,我们在宫中一日,她便视我们如肉中刺,杀了我们才能真正安心华章的太子位,我们若要避开耳目,恐怕得隐姓埋名,找个僻静的地方才行。我们在此地分开后,等到了落脚的地方,还是和从前一样,落户了再等对方来投靠。”   山谷风凛冽,月华空明寂。   清晨很快到来,他们果真分道扬镳。   临行前未曾回首看过对方一眼。   无常此刻叹了声:“他们兄妹此次一别就是五年,后来妹妹装聋作哑终身未嫁,未免被人认出,以煤炭滚面,娇颜尽数毁去,哥哥隐姓埋名码头卖力为生,此人一身武功,却在死前亲眼见家人被碎尸面前。”   我感到浑身在发着冷颤。   但我知道,后面还会有我不知道却更为胆寒的真相。      ☆、第 73 章      白无常把册子翻了翻,我眼前的场景又是急速的变,白无常顿在一个自以为的恰当的时刻后,递给我一把瓜子,让我陪他一同看戏。   牢狱之中,穆家最小的女儿方满五岁,才记事的年纪,她卧在娘亲怀里,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笑嘻嘻问着娘:“什么是凌迟呀?为什么这些狱卒说爹爹要被凌迟?”   时移世易,谁能料到显赫一时的穆家随着穆后的废黜,万丈高楼相继倾覆,至此一败涂地。   穆阁老首当其冲,其后便是穆后的父亲穆远飞穆将军,皇帝的声势浩荡敲打着每一个姓穆的,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亦朝不保夕。   穆夫人捂住她的嘴,眼泪大颗的坠下,可仍是面无表情的望着牢房唯一的铁窗,穆家主母的尊严,即使跌进最泥泞的底层,也不允许她过分失态。   子夜时分,牢房的门打开,简将军站在草席前,望着穆夫人怀里熟睡着的穆如沁,缓缓跪在穆夫人身前,“夫人,陛下已经下诏,明日……明日穆将军凌迟,家眷斩首。末将无能,仅能救下如沁小姐。”   她怀里睡着的小女儿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望着娘亲,声音绵软的问道:“娘亲,什么是斩首?”   穆夫人的相貌有着女子的柔美,亦有着酷似丈夫的刚毅,她想笑,却笑不出,只是拿着平淡的眼睛回视着穆如沁,她抚着小女儿的发,声音不见一丝畏惧,柔的像水:“如沁,穆家开国时就是朝中第一大族,你的曾爷爷是战功彪炳的兵马大元帅,为人称颂至今。你的爷爷是当朝阁老,位极人臣为国尽忠十余载,你的父亲是大将军,自你出生后,就一直镇守边关,非诏不得回京。你大姑母是皇后,小姑母是言夫人,曾经,穆家的兴衰就是这个国的兴衰。娘亲说这些,并非说明曾几何时穆家如何的权势滔天,只是让你明白,穆家的命运,从你开始,再不必像你的曾爷爷,爷爷,父亲姑母们,将自己的生命投进这个皇朝,成为皇朝命运的一颗棋子,从现在起,你可以为自己而活着。”   “姓穆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从今天起,你不必姓穆。”   这是穆如沁的娘亲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后穆如沁被姓简的叔叔敲晕扛起,这世上就再没有生身父母。   简素衣病死后,草草葬在后山,藏在简家的穆如沁,替代了未来的太子妃。   因为简素衣貌丑无盐,被皇帝许配给太子章,简素衣虽然死了,替代她的穆如沁却不能不嫁。   嫁给太子前,如沁约太子在如意馆见面,她与太子约法三章,她是个大方的人,不会霸占着太子,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对太子府管东管西,更不会妒醋太子在府中收藏了多少美人,只要等老皇帝归了天,他们就各奔东西。   她说,其实简将军更中意取消这门婚事,与皇上小心提了几次,却被陛下以为简将军是在催促,希望太子不要介怀,毕竟以素衣与太子的协议来看,她嫁进太子府以后,太子自由依旧,不会对他产生一丝影响。   太子饮着茶观望着她。   我不曾见过太子失态的样子。   太子除却对赏心悦目的美人儿近乎病态的喜爱,在情绪上却是很克制的人,他即使高兴和难过,也只透露一点点,或许在眼角眉梢,或许在唇边的一丝冷笑。   这时候的太子,目光中有失而复得,有震惊,有失落,亦早已有情,穆如沁却不知。   也是,若是此刻她知道了,即使逃婚也不会嫁了。   场景飞快的变换,一晃到了他们的新婚之夜,穆如沁坐在床畔,太子掀开她鲜艳如火的盖头,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   她看着他的样子无辜的像只羔羊,太子温柔回视,递给如沁合卺酒。   饮了酒的她,两颊绯红,算不上艳色的脸上多了些微楚楚动人,轻声咳着,慢悠悠的晕倒在喜床上。   华章把着她的手,一寸寸的吻,情到深处,穆如沁不安的嘤咛,微皱着眉无意识的望着华章,她似乎不晓得太子在做什么,手足无措的推拒着他,华章紧紧按住她,她感到火热的情绪即将将她淹没,她觉得这情绪名为愤怒。   事后已是第二天清晨的事后,她掩着衣裳惊慌无措的看着华章,搜索肠肚找不到词来形容他的无耻。   华章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更衣,半晌梳洗完毕,走到床边安抚了下她的脑袋,淡淡道:“地瓜。”   如沁不解的看着他:“什么地瓜?”   华章浅笑:“吃的地瓜。”   如沁怀孕以后,华章十分的高兴,他晓得女子孕期嗜酸,给穆如沁准备了许多山楂,亲自洗了放在如沁床头,但是她一颗没吃。   她想以冷漠隔绝华章的热情,可是华章像是听不懂人话,打蛇上棍的缠着她,她觉得生不如死。   生命竟是如此痛苦,穆如沁有时恨恨看着华章,连带憎恨起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他的算盘早就打好,先让她自投罗网,再用孩子拴住她,他并非十恶不赦,相反待她十分的体贴温存,所以他有恃无恐,半点不担心她会做什么极端的事情,比如偷偷的把孩子堕掉。   便是因为如此,穆如沁更加的痛不欲生。   她常不给他好脸,偏偏华章在她面前,时时都是不要脸的,她更觉得这人是她的克星,总能被他抓住软肋。   他拿捏的分寸,不多不少,不至于彻底的把她惹恼,又不会让她逃脱。   这种生活并不被如沁所喜,起码不够自由,这有违她的初衷。   渐渐地,如沁像是养在温室的仙人掌,因为不大适应太过湿润的环境,有了轻生的迹象。   在浅之即将出生时这种迹象极为明显,夜间华章将她揽在怀里,如沁淡淡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把我埋在茂陵,那里有我不想见的人。”   穆后尸骨未寒,华章送的毒酒,现在埋在茂陵,若是死后相遇,她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姑母。   那段时间如沁总是十分忧郁,浅之生产的十分顺利,可是儿子出生以后,稳婆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淡淡瞥开眼,一面都不肯见。   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她晓得华章不会放她走的,好的坏的招数都用尽了,她深感无力,时常淡漠的看着窗,有种想从万丈高楼跃下的冲动。   幸而这份冲动还没落实前,华章找到了继续拴住她的理由。   穆如沁知道华仪的身世,这是穆夫人在牢狱之中说给她知道的,若是如沁能活着,言夫人的女儿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她不晓得华章是如何得知的华仪的身世,华章把这个消息交换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早已知情的穆如沁。   另一个是言昭。   华章如何会放心言昭呢,他才是太子位最大的威胁。   但是言昭求得不多,他不要太子位,他最大的要求是想华仪死。   言昭与太子的交易穆如沁大概知道一些,这条她极力反对,华章便亮出了他的筹码。   太子幕僚裴固在江南找到一个酷似华仪的女子,只要穆如沁愿意,华章可以让裴固把这个女子送到望京来,日后替代华仪去死。   即是筹码,就有交换条件,华章撩起穆如沁额前的发,吻了吻:“既然做了我的妻,哪有拒丈夫千里之外的道理。”   她不喜欢这种事情,华章称之为爱,他挂在嘴边的爱,变着法的折磨了她。   而且她不喜欢华章的城府,和他刻意收藏在家里的几个美人,尤其是李承徽,像极了华章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线,时时刻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其余那几个又是每天没事找事给她惹麻烦,她有限的精力被这几个女人揪来扯去,片刻不得安生。   她有时觉得,华章就是故意让她不得安生。   答应华章交换条件后的两天,她被折腾的下不了床,耳畔又都是姬妾来找她告状的哭闹,她心烦得很,心思一被打乱,就忘了原先在想什么。   浑浑噩噩了一段日子,如沁开始恶心呕吐。   确认如沁再次怀孕以后,华章让裴固把酷似华仪的那个女孩子送了过来。   怎么安置她是个问题,而且知道她存在的人越少越好。   只可惜最后那女孩子还是跑了。   如沁又一次陷入抑郁泥潭中不能自拔。   熙权接生完,稳婆想把孩子递过去让她瞄一眼,她直接背过了身,凉凉说了句:“拿走。”   这次仍旧没能难产,她生的很顺当。   如沁以人眼能见的速度憔悴着,华章想同她好好说说话,她侧躺在榻上,左耳进右耳出,他若是碰她,她便冷冷看着他,往昔还能瞧出点情谊的眸子此刻冷如冰泉,让他下不去手。   穆如沁的像是开弓不回头的箭,一颗心又冷又硬,熙权饿的直哭时,她也可以不闻不问。   华章抱起孩子去找乳母,回来后,如沁还是原来的姿势捧着书斜倚在贵妃榻上,目光就没放在他们父子身上过。   一般的女子,睡也睡了,怀也怀了,生也生了,再是如何的不情愿,也只得认命,可是她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却还是对他冷若冰霜。   华章心里很不舒服,大约是辰妃小时候对他严苛的要求,他喜欢凡事掌控在手中,穆如沁的态度,让他始终有不能掌控的不安全感。   他缓缓走到如沁跟前,抽走她手里的书,如沁不解的看着他,华章打算跟她促膝长谈,掏心掏肺的述说下自己的不安,可是穆如沁压根没理他,从榻上起身到了床边。   如沁身姿修长,雪色单衣草草拢着,背影很是魅惑,她深吸了口气,晓得华章想谈些什么,但她还是刻意曲解他,与华章道:“榻上磕的慌,在这儿吧。”   如果说华章不生气是假的,可这就是他们尴尬的处境,他一开始用的手段就不光彩,现在想把在她心里的印象掰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于是这是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第 74 章   此后如沁和太子割据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浅之会叫父亲,会背三字经,尚书郎都夸赞小世子天资聪慧过目不忘的,那样长的一段时间。   可是浅之却始终写不好很简单的母妃二字,少傅教了许多遍教不会,却也并不是怎样的大事,小孩子总归是爱耍些小性子,浅之爹亲姨亲,唯娘不亲,少傅如何不知,然而这事情传到太子耳朵里,太子提溜着浅之跪到宗庙,面前摆了一沓宣纸让他默,何时这两个字默到滚瓜烂熟了,何时才能起来。   世子时年两岁,马马虎虎能站稳,跪着时颇像个圆滚滚的粽子,不时的东倒西歪,却是个瘪了嘴的葫芦,小身子颇硬气了回,委屈巴拉的跪着。   正午阳光盛势,跪在地上不觉凉,至了晚间,便是刺骨的冷,大理石质的地板冷如寒冰,世子跪在祖宗面前,膝盖跪到发肿淤青,如何也不肯发声。   小世子这样跪了一宿,服侍世子的几个宫婢统一的跪到如沁的宫殿前哀求,那时太子刚巧在如沁宫里下棋。   世子名义上的小娘,太子爱妾赵良媛也跟了来,为了给世子求情,如沁宫中破天荒的热闹。   只是恰好太子在场,赵良媛不大敢上前放肆,试探了太子语气以后退到一边,偌大宫殿嘈嘈杂杂,哭声此起彼伏,世子这会儿倒不像是被罚,倒像是死了,这些人紧跟着过来哭丧的。   华章凝着棋子,棋盘上如沁阵势已疲,颓势尽显,有丢盔弃甲的征兆,他步步紧逼着,一步也不肯退。   方寸之间的生存空间只有这么大,可是华章从没有让过她。   所以如沁一直不喜欢他的城府。   他们两各自安好的过着,许久不曾来往过,突然的挪动,让如沁不晓得华章今天是发了哪门疯,偏偏来找麻烦给她。   莫说是她,素来自夸玲珑剔透的赵良媛也不晓得太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为世子求情的话未提出口,太子便抬手让她退下。   如沁望着太子,华章看着棋盘,由始至终他在等一句话,可是如沁一直没有说出口,等到最后,明明赢棋的华章,将棋子抵在桌上,生生摁成了两半。   他生气时不明显,只是唇抿的很紧,像是害怕怒极时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赵良媛一众紧忙跪到了地上,如沁凉凉看着华章,从软垫起身,淡淡道:“不送。”   她再是不了解太子,也明白太子这是生气了,只是因为不懂他,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太子朝内侍招招手道:“让浅之回来。”   内侍领命退出门外,素来好事的赵良媛跟在内侍身后,方出宫门便问:“他们俩素有嫌隙,相互折腾着就罢了,为何要罚世子?”   内侍拢着袖,疾步的走,听着赵良媛的话犹如听着耳旁风。   赵良媛没有走远,所以她说的话声音尖刻的传进了殿内。      ☆、第 75 章   亦有微风打着卷钻进殿门,撩起了软纱,徒然让人打起颤。   如沁后知后觉看向太子,华章朝她走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觉得华章今天就是来找她麻烦的,便主动离他远了些。   她一退,华章便紧跟过来,再退,已退无可退。   他紧抿着的唇让素来平和的脸上带着杀伐的戾气,如沁被逼到桌边,腰脊磕到坚硬的酸枝木,那一刻蓦然的疼让她有些怕,所以现在不止是身子,连声音都是抖的:“你想杀我?”   华章缓缓顿住步子,单手紧箍住如沁的下颌,端摩着她的恐惧,时间是很主观的东西,尤其在昏暗的灯火下,如沁觉得这一瞬很久,然而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他反手扯开如沁的衣带,把她抵到桌子上。   穆如沁在害怕的时候会挣扎,但是华章执意要继续,混乱之中,他被如沁打了耳光,如沁被华章揪了头发。   现在,她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他的,无论憎恶的表情,还是颤着的身体。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难以名状的恐惧,无法掌控的踩空感勒束他的心脏,而近在咫尺的穆如沁正狠狠地看着他,就差上来咬他一口。   曾几何时,大约是小时候,那会儿她也是这么看着他,那目光像头狼,还是野外谋食的那种,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是算不上可亲可爱的,但是华章迅速给自己找了借口,她是大将军的女儿,若是如同京中的文弱小姐,才是见了鬼。   他极快遮住了穆如沁的眼睛,单手把如沁紧紧收进怀,但她从来不是善茬,偷偷探上他的肩头,泄愤般咬了一大口。   鲜血的味道几乎是瞬间充斥在鼻端,华章皱着眉,费了许多力气才把如沁的嘴掰开。   他想了许久,总结道:“匪气。”   他不是书生,遇上不是土匪的穆如沁,恰似秀才遇上兵。   穆如沁俨然受害者的姿态的看着华章,幽幽道:“我小时候,很喜欢折磨小动物,因为他们无力抵抗,那时候还小,不想被人评价为残暴,所以旁人指责我的时候,我会反驳爱至深沉,不忍玩物丧志,究其原因,还是此物太贱。上有所好下必媚之,弄死一两只,后面还有许多,会源源不断的送来,到最后都不用我去折磨他们,只要给他们一点食物圈在笼子里,他们自己会表演何为自相残杀,命贱如土。”   华章回视,良久打破寂静,大殿之内灯火飘摇,风还在不停的穿过,如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闪着微微星芒的眼睛,他的声音放缓了调子沙哑着传到耳畔,无比清晰:“我没有爱过人,这是第一次,之前特别怕做的不好,让你觉得所谓爱情不过如此。可是我发现,我错了。”   他突然的沉默,抵住如沁的额头,顿了顿,道:“你想走,我放你走,我应承你,在熙权记事前放你走。”   怀抱如沁的那一刻,华章像是回到小时候,那些美好的,不堪的,瞬间澎湃的席卷而来。   爱情是两个人的消耗战,此消彼长。   他很想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刻,即使如沁还在恨着他。   可是温情仅限于此,他想要的越多,穆如沁躲得越远。      ☆、第 76 章   太子早年做人做事作天作地,如今报应不爽,应到自个儿身上,我是无论如何都同情不起来,正回头想与无常说句活该,却蓦然发现白无常怔怔望着太子和太子妃交颈的方向。   我想,那应是另一段故事了。   宫中冤魂多,不知何时在无常身边聚了一堆,白无常扶了下尖尖细细的帽子,抽出哭丧棒挥挣着,赶走身边同我一样看热闹的野鬼。   而后他走在我前头领路,唱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他的歌前半部分还能听得懂,然后最后一句词里的刘彻与嬴政,我闻所未闻。   他唱完歌了,回首看着我,哭丧棒凌厉的砍下,恍惚间,天地像是开了一道缝,我的脚下裂开一道深渊,霎时狂风大作。   我掉进深渊的前一刻,白无常袖手站在一边干看着,半点没有搭救我的意思,末了还朝我摇了摇手,做出欢送的姿态。   真是可恶。   从料峭悬崖坠下的失重感我体会过,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这遭我很是淡然的扬开膀子,顺带还在狂风里睁了眼,看看四周。   四周并不是泥土尘埃,而是无数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都有我生前的场景或是熟悉的人世,我落下以后,坠进的这个格子,是被噎死后停尸的东暖阁。   白无常把我投到这个地方,难道是想让我看我的尸体是怎么被烧烤的吗?   我走到自己的尸体跟前,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类似于难过的情绪。大约是因为,礼部的敛官手艺很好,尸体躺在床上只像是睡着了。   我干站了一会儿,坐到尸体旁边,未等多久,进来个人。   只是未曾料到,为何李承徽会来看我。   不过疑惑很快释然了,言昭要太子的一封赐死我的诏书,她不过是来替太子验收成品的。   她进门后径自走到床畔,此月酷暑,她却不摇扇子了,手抬到我的尸体上,再缓缓移到脸上,那温柔似水的模样几乎让我产生误会之际,素手掂起,轮了我一巴掌。   这脆生生的响,听得我一颤,虽说我是死了,感觉不到疼,可是她拿我尸体泄愤,未免不地道些。   可是她大约是不怕我找她麻烦的,耳光又响了两遭。   只听着声,我都替她手疼。   她打完了,手指放到了我的唇上,掰开我下巴左看右看,一般死人若是死透了,血液不会在流动,尸体的背部会有尸斑,而脸上再怎么抽打也不会留下痕迹。   李承徽的眉头越蹙越紧,半晌把我的尸体翻转过来,扒拉开大红色的敛服,裸呈□□的背部。   我死后未满一天,尸斑很淡,她看着这些尸斑,慌张在她的脸上掩也掩不住,好半晌道:“要坏事了。”      ☆、番外篇(2)   在言昭出生前,裴固的父亲裴相给宫中的睿贵妃出了个主意。   睿贵妃年华正盛,入宫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愁煞了朝中一众指望她鸡犬升天的人,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动静,在宫中跟她斗得脸红脖子粗的辰妃的儿子也已立了太子。   当时陛下盛宠睿贵妃,对贵妃腹中即将出世的皇嗣很是看重,然而贵妃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卷入夺嫡之争。   贵妃每日除了悉心养着自个的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想着生女儿。然而指望着贵妃的那些人眼巴巴想着贵妃生儿子,每日流水价的贵重药材,各地偏方送进宫里,贵妃树欲静而风不止,越发的心交力瘁,一天天的稀粥都渐喝不下。   裴相本着朝纲稳固的心态,主动向贵妃进言。   贵妃腹中孩儿是有主的,已经许了言家,言夫人与贵妃同时怀孕,即将临盆,他建议贵妃把夫人送进宫伺候,待到贵妃生产时就给言夫人喝催产药,若贵妃生的是女儿,皆大欢喜。若贵妃与言夫人生的都是儿子,那是老天注定不可强求。   若贵妃生的是儿子,言夫人生的是女儿,裴相与贵妃道:“就将帝姬留在宫里,贵妃娘娘的孩子由言储绪带回家,今后对外只说是儿子。只消娘娘产下公主,朝堂,后宫,便可一切如旧,波澜不惊。”   到了生产那天,贵妃诞下的是个男婴,言夫人生的是个女娃,言储绪把那个男婴带回了家,满岁时起名言昭。   睿贵妃难产,未多久香消玉殒了。   当年的偷龙转凤,知晓内情的人,除了裴相与他的独子裴固,就余下言储绪和他夫人,当年接生的乔姓医女和皇后姜暧。   言储绪与言夫人尸骨怕已化成灰了,裴相退隐经商,其子是太子幕僚,姜皇后是太子生母,除去那名医女,这件事算是绝对保密。   可是世上最怕万一,姜后未多久又患上失眠的毛病,夜不能寐,转辗反侧,最后下定决心,天涯海角也要把姓乔的那名医女找出来灭口。   而言昭知道这件事,便是从皇后铺天盖地掘地三尺的找医女开始。   新婚不久,言昭循着皇后派出去的暗卫找到浠水镇,在镇上收到太子幕僚裴固的信,便启程前往江南。   裴固提前到了北廊州,沿途观察他。   他作为太子说客,约言昭过来的目的,是让言昭在得知自己身世的情况下,心甘情愿的辅助太子。   太子用意有二,其一,言昭是华仪的驸马,若是将他暗杀,华仪会找太子拼命,其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世上没有人不爱权势,除非是有更重要的东西交换,言昭就属于这一类,他对权势没有太大的欲望。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或许永远得不到的,是一颗真心。   裴固充当太子的口舌,把信息交换给他,可是言昭知道真相时,心中却有些悲凉。   横垣华楚和华仪之间的是他们的血脉相同,如果这障碍不复存在,他不敢想象。   他在北廊州停留了三天,向裴固提出两个条件,这两个条件必须由太子背书,他才能死心塌地的充当华章登基的垫脚石。   一件是他日太子登基,洗刷言家屈辱,把言家流放贬黜的人恢复原职,一件是他要带华仪离开京城,可是他怕华仪不肯,所以他要太子一道旨意,将华仪诈死,他会用药抹去华仪的记忆,让她的余生只爱自己一个人。   太子应允他的条件,他接手沧海阁后,每年其实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待在京城,为了不让华仪怀疑,他常常做出闭门不出的假象,而为了这伪装更真实,华仪来找他,他又常常做出悲伤欲绝的姿态。   与华仪成婚以来,他无时无刻做出的悲痛与伤心,无疑加重了华仪的内疚,然而言昭知道,怜悯与歉疚并不是爱,他设计着让华仪爱上他,虽然华仪已经是他的妻子。   她是言家的女儿,而言昭真正血缘上的父亲,下旨凌迟了言储绪,若是有天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定会与自己有隔阂。   他不会让这些发生。   他一面在华仪跟前楚楚可怜,一面把这种可能性扼杀于摇篮。   越是和她生活久了,越是了解她的脾气性情。   他可以营造出她想象中的样子,模仿她最喜欢的四哥,让她渐渐分不清究竟爱的是华楚还是他这个影子。   她喜欢练剑,但是新鲜劲一过就丢到一边,她学过音律,但是刚学会识律就没再碰,因为她喜欢,所以那些年他去学,因为她向往所以他就去把它学会。   她太年轻,又不定心,容易到手的东西从来不会珍惜。他爱慕她,可是不可以给她知道,因为他晓得,以华仪的性情,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设计着,试图让华仪移情别恋,一步步,不着痕迹的爱上自己。   可能是操之过急,华仪渐渐感到不安,开始疏远他,他便在幽兰台筹划了那次坠马。   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坠马后,华仪看着病床上半死不活高烧不退的自己,重新把目光放回了他身上,很是划算。   他尽量让伤好的慢一点,看着她担忧的样子,他还可以学着华楚的样子,语调温柔清浅的道着:“不碍事,你不用担心。”   他带着一张面具,把原来面目掩的严严实实,一丝痕迹也不敢让华仪瞧见,日子久了,都不晓得到底是谁踩进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   过了些日子,他们的关系开始缓和,华仪状似无意的问他为何不去找四哥聊天,他只做没听见。   华仪很怕他会发现她把自己当成了谁,所以有些话说了一两遍便撇开。   正因如此,他堂而皇之的握着她的这点破绽与把柄,和她周旋下去。   有一回他醉酒,把扶着他的华仪压制在床上,他很想得到她,可是他还不能,因为如果是华楚,他不会强迫华仪做任何事情。   他只是亲了亲她的眼睛。   华仪也醉了酒,她回视着言昭,不知是不是醉的厉害,她捧着言昭的脸,不停喊着华楚。   她一边哭着一边喊着华楚。   可是她和华楚再也回不去。   言昭很满意她的绝望,她对华楚的爱只有烧成了死灰,才能复燃。而复燃起的烟火只能因他而绚烂。   他的所有卑鄙,也就用在华仪身上时,才格外认真。   华仪死心以后他才开始把温柔慢慢给她,极殷勤的治愈着她的情伤,收效甚好,华仪的眼里渐能看见自己的模样。   可她大约始终迈不过那个叫做华楚的坎,望着他时,总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华楚。   言昭将自己的余生也设计进去,将她与华楚的一切可能堵死。   在裴固的棋局里他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裴固死后,他接手裴固的位子,替裴固下完这局棋,棋盘之中是朝堂与江湖的变幻莫测,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华仪是他竭尽心力保全的棋子。   他的爱情就像这盘棋,哪怕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 77 章   她正说着话,房门又被推开,这回进来的是言昭。   我这时候很不想看见他,便背过身不去看。   或许是当你可着劲去喜欢某个人却总也得不到回应时,便会生出酸葡萄心理,心底不禁的把他想的很坏。   便如此刻,我猜想李承徽压根和言昭是一对痴男怨女,存心合谋了药死我好远走高飞的。   这么酸葡萄的一想,心里居然隐隐揪着疼。   连锁反应下,我连这间屋子都不想呆了,拔脚要走,却发现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我的尸体五步。   我这冤大头当的真是又绿又冤,死了还要看野鸳鸯卿卿我我。   我捂着耳朵蹲下身,忍不住还同情自己一把,哭的哇哇叫。   可是等了半晌没听见言昭和他相好的弹冠相庆,默默转过身看,居然还瞧见言昭握着李承徽肩膀一副要杀了她的模样,咬牙切齿着:“你的意思是,解药放错了?”   李承徽面如土色,唇色泛了白,眼底盈满了水光,美人这等梨花带雨的模样,居然没能打动言昭,言昭恨恨垂下袖子,好一会持续在自言自语,我隐约听见他说的是:“她怎么会死?!她不能死……”   这样的言昭,与我的记忆,委实有太大出入。   他走到我尸体跟前,牵了我的手捂住,我居然感到掌心有了暖意,言昭背对着我,良久后,我感到手背上犹如被雨水打过,一阵阵的湿润着,雨水滚烫后的凄凉,像一根针直直扎在我心口。   李承徽慌慌张张的朝言昭道:“贱妾……贱妾回太子府复命。”   她逃了,这间屋子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我不懂,他明明一心一意咒我死,这会儿我死透了他又为什么哭。   哭出来的眼泪又那样真实。   我不明白,他若真的舍不得我死,我与他成婚以来,他又为什么视我如无物。   我不明白,我一次次朝他靠近,他又为什么躲开。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给我下毒,即使那毒是有解药的。   可是那些疑问,随着他一遍遍喊我名字,一点点让我丢盔弃甲,我忍不住走到言昭身后,下意识抱住他,告诉他我在这儿。   可是我的魂魄没有实体,透过他只是抱到一团空气,只有这时候的手依旧是暖的,他捂着我的手,不住呵着气,我依稀看见尸体的指尖仍是惨白的模样,并没有回暖的征兆。   他这是,后悔了吗?   言昭突然起身,走到门边把门给封死了,环视四周以后,拿起桌上的蜡烛。   他该不是……   原来害我还不了魂的那场火是他放的!   说不埋怨是假的,若不是他把我尸体烧了,我也不至于两次回魂都以失败告终。可是看言昭这架势俨然是想和我的尸体同归于尽,心里又有点奇怪,他莫不是,真的喜欢着我?   正旖旎着心里很自恋的想法,我感到背后被人踹了一脚,痛的差点迸出眼泪,仓促间回头,似乎看见白无常促狭的笑。   “可恶!”我揉着腰,“你就不会轻点?”   然而,我感到脸颊正火辣辣的疼。   额,脸颊怎么会疼呢,明明方才李承徽打我的时候我都没感到疼。   这么一想,我垂下头观望,大红色的敛服被扯得凌乱,肩头凉飕飕的,我下意识捂着肩,手心的火热熨帖着,触到一片冰凉。   再抬头,言昭发愣看着我。   我很确定的看到了他脸上没干透的泪痕。   他居然还在哭。   原来他真的是爱我的。   我从前但凡瞧见言昭有一分被暖化的征兆,被臆想成五分,这时明明看见他十分的不舍,却忍不住疑惑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言昭还傻站在原地。   我忍不住问道:“言昭,你是要烧了我吗?”   言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未曾见过他这么木讷的时刻,忍不住追问:“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他把蜡烛放回原处,背着我擦擦脸,我隐约听见他说:“……是。”   我刚想出言嘲笑他哭鼻子,恍然间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不自知的擦着眼睛,疑惑这些泪是哪儿来的。   言昭朝我走过来,道:“华仪,我不是在做梦?”   我不是确定,拍了拍他的脸,手触到他的脸上,却不忍用劲,只轻抚着,言昭笑了笑,吻了过来。   帐绡薄,花烛透,高枕暖卧叠声嘶,夜半鸳颈交。   次日一大早,我颇有点羞涩。   言昭的手搭在我腰上,看着比我还羞涩,此举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轻薄良家郎的纨绔。   我们盖着被子在被窝里厮磨,管家敲了门,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道:“驸马爷,出殡的队伍已经安排就绪了。”   我们穿戴好出门时,管家的下巴被惊吓的合不拢,言昭牵着我像是炫耀战利品,逢人便道我活过来了,若不是我活生生的跟在他身后,那些人该是以为他疯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笑的这样开心。   下午去宫里给父上请安,言昭站在门前看我换装,我透过镜子的倒影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偷着乐,若说他是怕我活过来是个梦,我更怕他这时候对着我的笑是我虚构的。   他慢悠悠从门外走过来,蹲到我跟前帮我描眉,淡淡道:“华仪,帮我生个孩子吧。”   我差点被他的话噎住,一旁的婢女们捂着嘴笑,我脸上一阵发着烫,言昭待我回话,我努力佯出正色:“嗯,我考虑下。”   轿撵驶进大内,我发现今个宫里的气氛不大好。   亭台楼阁目之所及都挂了灵幡,这样大的阵仗自我出生来没见过几回。   我先去了皇后宫里,皇后与一种妃子肃穆坐着,平素话格外多的年轻妃子这会儿不大敢开口,倒是皇后道着:“一日之内,瑄公主与裕王相继离世,陛下哀痛不已,你们也当安分些。”   我方迈进门的步子一顿,缓缓缩回去,方才若还没听错,皇后说,四哥他,死了?   我能感到脸上的笑渐渐消失,这会儿绷得紧,我急忙转身,便撞见了人。   “公主?”裴昭仪揉着肩,望向我,却淡淡道,“还是苏瑄?”   我一刹那失了神,裴凝碧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是苏瑄。   她浅笑着与我擦身而过,我拽住她的手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裴凝碧笑笑转身,目光顿在我的手上,淡淡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其余的,你去明灯那儿找吧。”      ☆、第 78 章   我前往东亭山半山腰的云陀寺,住持明灯大师安坐在禅房,我推开门扉,闻得他道:“你来了。”   他似乎早知道我会来。   他面前放着一个瓷坛,正诵经超度,我缓缓走到明灯对面坐下,便听见明灯道:“你想问什么?”   “我究竟是谁?”   明灯拨动佛串,眼睛阖着:“你觉得自己是谁?”   我卸下肩膀:“我不知道。”   明灯睁开眼,将佛串放在瓷坛上,与我道:“在这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自我被噎死被还魂以来,听过许多个故事,可是那些都是旁人的,这遭听的是自己的,然自己的故事却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便颇有些不自在。   可是明灯说的,似乎又不是关于我的故事。   他说:“佛祖从前有位弟子,欢喜人间一位女郎,他求佛祖放他还俗,与那女郎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佛祖道,这□□不曾禁锢你,这诫疤不曾阻拦你,何来放过呢,那弟子便还了俗。”   “他在佛前修学百余年,已经超脱生死,那女郎的红颜却渐渐老去,终于有天,她快要死了。弟子抱着女郎跪在佛祖前,求佛祖给她续命。他求了三天三夜,佛祖没有出现,他便生出怨怼,咒骂佛祖:都说我佛慈悲可究竟是怎样的慈悲,让红颜终有老去,让有情人离散,让世上所有美好变得面目全非,莫不是因为只有如此的慈悲,佛才长长久久的享有香火朝奉,因一己自私,让万物在苦海中煎熬。”   “他的咒骂响彻九重天,又从九重天传至冥王境,冥王出现在弟子面前,与弟子道:你当真爱着这女郎么?   弟子点头。   若是用你的命来续她的命,你也愿意吗?   弟子还是点头。   若是你死后,她再嫁给旁人呢?她不再爱你,甚至将你忘了,你对她的好,她生生世世不再记得,你还愿意么?   弟子说,那再好不过。   于是,从此世间有了一种秘术,叫冶命术,须得极爱之人的血为引,续命将死之人,此术后来经过演变,可以通过丸药服下。那年苏姑娘病重之际,裕王殿下问我,有什么法子可以给苏瑄续命,我将这个说给他听,老衲那时问殿下,他爱的不是公主么,这法子只用于挚爱,旁人即使服用也不会有效果。殿下与我道:苏瑄不就是华仪么。”明灯望着我,“瑄公主,你还要问自己是谁么?”   苏瑄就是华仪,原来他早知道。   那年我来云陀寺取药,明灯说一定要四哥陪我一起,原来是要四哥给我放血。   那时我以为四哥不晓得这药的真正效力,可其实一直不晓得是我。   明灯将佛串从瓷坛上拿下来,“公主可否帮老衲一个忙。”   “你说。”   “这坛子里装的是老衲一位小友的骨灰,他年华早逝,生前不曾听挚爱说过一句喜欢,临死前也未能见到挚爱一面,是以魂魄久久不散,公主能否替他的挚爱说一句欢喜,让他早早去投胎。”   我抱起坛子那一刻,心里很难过,似乎能透过这坛骨灰,感觉到他生前的绝望,我的脸贴在冰凉的瓷面上,缓缓道:“我喜欢你。”   明灯双手合十,长叹道:“去罢。”   从云陀寺出来,我失魂落魄走到大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东大街街市口。   许久不曾见过的贺水嫆面色寡白,素衣白袖的打我跟前走过去,我唤了她一声,她恍若未闻,现下我没有找她报仇的心情,便回头继续走路,不多时便听见有人仓皇喊叫着:“溺水了!快来救人呀!”   我挤过人群过去看,只见被救上来的贺水嫆怀里抱着一件旧衣服,那些人捶打她的胸口,她却再没有发应。   那旧袍子抖开,是我四哥的。   人群里有人议论,昨日裕王死讯传开时,贺大人就逼着她女儿嫁人,贺小姐宁死不肯,未曾想到今天便投了河,当真是位烈女子。   我垂首听着,还是失魂落魄着,怎样都提不起精神。   路过明月楼时我打包了一碟子酱牛肉,天际将黑时才走到裕王府。   裕王府白日里必是热闹过的,此刻冷清下来,才格外的凄凉,四哥的棺椁已经封死了,我扒不开,我便把酱牛肉放到四哥的棺材前,跟他聊了好一会儿。   月色悠悠的,嗓子渐渐哑了,门前又进来两个人。   我若是没看错,是裴凝碧和六哥。   该是六哥从宫里接的她出来,裴凝碧怀里抱着的瓷坛子我看的眼熟,或许我坐在四哥棺材跟前,他两没看见我,裴昭仪与六哥道:“冶命术续命,得抽干人身上最后一滴血,那会儿他该是痛极了,我去云陀寺还愿,路过禅房,他竟把我当成了华仪,想来竟觉得凄凉,我还记得华楚牵了我的手,让我忘了他。”   裴凝碧把骨灰坛子放到灵案上,“他怕华仪看见他被抽干血的样子,为他难过,一定要明灯把他火化,可是我去接骨灰时,看见明灯把经过讲给华仪听时,华仪半点没有伤心。”   “她的心真冷啊,我听说贺水嫆给他殉情了,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给他。”   六哥默默站在一边听裴凝碧数落我,半晌微皱了眉道:“娘娘此话说的,小王也不曾流泪,难道小王的心也是冷的?”   “你不难过,是因为华楚刚烧了你的画影楼。”   六哥哼了一声:“我晓得他为什么烧我的画,他为了华仪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但我这般宽宏大量,事后有找过他麻烦么?我不难过又不是因为我记恨他烧了我的画,只是为他高兴,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他自己愿意的事情,有什么可难过的。你说华仪冷血,可我现在最担心就是她,你不明白,她不是能想的开的人。”   他俩放下骨灰闲聊完,六哥送裴昭仪回宫。   我从棺椁后走出来,只感觉四肢冷得发颤,目光锁在骨灰坛上。   今天早上,我还同他说早点走,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走了,我现在说话他还能不能听到。   我感到心口很痛,却是钝刀子割肉的疼,迷惘间,仿佛看见庭前木芙蓉下站着的四哥,他朝我浅浅一笑,淡淡道:“我欢喜的那个人,不喜欢我。”      ☆、终章   我深吸几口气,俯身去搬骨灰坛,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糊了满脸。   可是心里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疼到极致了,就是没有感觉的。   “四哥,我现在说喜欢你了,你能听到吗?”我掀开瓷坛的盖子,眼泪滴进骨灰,很快融进去,凄迷的月光下,只有一道很浅的印痕。   庭前木芙蓉下的这口井,浇灌木芙蓉百年。   我站在井口前,把骨灰倒进井里,晚间风清月明,井底深不见底,我解开绣鞋抱着瓷坛,一跃而下。   冥间好冷啊,我从三途河渡到浮尸海,遥遥五千里。   浮尸海,幽冥第五河,尸浮其上若不沉,阴灵则不散。   经久尸腐,余骨骸,凫水累彻,阴灵嗖嗖而泣,其声若埙,苍茫无疆,百里无光。   经由的海水浇灌的彼岸,花开艳红,百年不败。   彼岸花花开绚烂,我渡过浮尸海,上岸,顺着延绵不绝的花海走到奈何桥前,等四哥的来世从这里过。   六十年的光阴一刹而逝,瓷坛不再光可鉴人,我的头发渐渐花白,从奈河的倒影中看到的人也不再年轻。   我阳寿未尽却回不去原身,华楚给我的六十年即将用尽,白无常与我道,若是不迈过这桥,我便会魂飞魄散。   可是我还没有见一面四哥,与他说,他喜欢的那姑娘,其实也喜欢过他。   等在桥边久了容易忘事,或许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白无常便时常与我聊天,聊聊我过去的事情。   他拎着一壶酒,喝的醉熏熏,“天公造物以来,名家鸿儒对于大道各有说辞,似乎各有所言亦言之有物,但物法大同,抛出浮世表象,谁又能真正说出个所以然来。   逍遥游讲究随心所欲,编书的人随心率性,后人皆效仿,千年来却再没出过一个逍遥子。   拾人牙慧津津乐道了许多年,便容易把自己当成编书的那个人,然而一枕黄粱过后,梦醒再看,何曾不是仍在浩浩乾坤下反复煎熬,戴惯了尘世枷锁,先放下的那些人被当成了疯子,还睡着的那些俨然成了好人。世人便是种种看不透,喜欢自己骗自己。   便如你,命中注定活不过被噎死那天,以苏瑄的壳回到过去的三年,也是你四哥给的,在苏瑄身上的一个月是回溯的准备期,生魂难养,要和壳磨合一个月才能回到过去,你四哥帮你改命,可不是想让你在这破地方待一辈子,你便是有点良心,也不该这么消磨自己,听我的话,过了这桥,喝了汤,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一弹指是二十瞬,一瞬是十二念,六十年过去,我苍白了头发,终于参透因果。   我始终没能在奈何桥畔等到华楚,即将魂飞魄散时,我回望着彼岸花蜿蜒着的地方,做好消失的准备。   白无常又是一脚,把我踹到了奈河里。   汤汤奈河水灌进喉咙,那感觉就像是六十年前在木芙蓉下的那口井里,沉溺着。   无常道:“你呀,还是太天真,好好回去过日子,别再瞎折腾了。”   听说裕王府的家丁把我从井里捞出来,一个劲喊我回魂,我浑身湿漉漉打着颤,口中一直喊着四哥的名字。   我抱着四哥的骨灰坛投井自杀的消息从东大街传到了西大街,父上听闻此事,大叹晚年不幸。   我躺在公主府的病榻上,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公主府格外热闹,六哥与言昭时常说悄悄话,还时常避讳我,我躺在病床上看他两,隐约听见六哥问言昭:“她还是想着法寻死?”   站在茜纱帘子后面的言昭点了点头,“昨个吃了五十只馒头想撑死自己,没死成,呕了一夜。”   六哥无言了。半晌拿扇子瞧瞧自己的脑袋,“真是蠢。”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俩,自己也晓得了,尝试的许多法子都没能死成,可见是阳寿未尽都是死不成的。   我投井自杀未遂的半月后,明灯大师到了公主府。   不知是谁请他来的,大师泰然看着我,道:“裕王殿下在世时,曾问过老衲如何搭救苏瑄,老衲除了说出冶命术外,还曾与他说过,救人容易救心难,即使苏姑娘活下去也是孤寡一生,若要她幸福得先解开她的心结,也就是回到三年前,把前因后果都看一遍。   可是苏姑娘太执拗,她并没有解开心结,裕王因她而死,她想把命还给裕王,但是她不明白,冶命术不可逆,续命的人不能复生。殿下怕她想不开,给她留了一颗药,吃了这药,前尘往事悉数忘去,你会忘记裕王,自然也会忘记言昭,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重新来过,可是重新来过的世界还是没有四哥。   我欠他的,始终还不了的。   成化二十八年冬,陛下驾崩,太子登基。   同年在江湖中猖獗数十载的沧海阁被朝廷一网打尽,也是这年,言昭彻底赋闲在家,一心一意养花弄草。   他在院里种了许多奇珍异草,有些我从来没见过,言昭说我去年害了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把他吓坏了,他四处寻医问药,才勉强恢复了我一丁点记忆。   也只是一丁点而已。   我不知原来的我是何样的,只是现在的我怕井,厌恶吃西瓜,按照言昭的说话,也不若从前爱笑了。   开春时我和他一起去茂陵扫墓,路过一块无字碑时我问言昭这里埋的是谁,言昭说是一位故人。   我在碑前上了柱香,不觉中落下眼泪,心中便奇怪,为何好端端会难过。   可是心头,半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自那日扫墓回来后,言昭与我生疏了些。   我那位皇帝哥哥又有了小皇子,我和言昭一起进宫给他贺喜,教导浅之的太傅出题,让小皇子与世子们作诗,题目是“桃花”。   浅之小侄儿半个时辰写了三首,熙权抓着笔杆子和杨太傅扯皮,唯有三哥的小儿子捧着笔来找我,道:“瑄姑姑,你帮贺儿写一首吧。”   我提笔看着纸,不知为何,写了句:“金鸾点翠玉翘横,软烟碧树绕都城。华仪且顾慵懒去,扇尽桃花歌不成。”   皇帝哥哥看着这句诗哈哈直笑,“一字不差,与当年一字不差。”   当年是何时,我不知道,但我失忆以来,头一回见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言昭笑了。   他笑时很好看,疾步走过来把我拥进怀里。   哥哥嫂子们带着自己娃快速散开,言昭抵着我额头,凑过来吻我,我霎时红了脸,不大好意思。   从宫里贺喜回来的几个月后,我又害了病,时不时泛着恶心,经过御医诊脉,原是已有了身孕。   言昭听得消息时,两手沾着泥从花圃跑过来。   我畏缩在榻上,战战兢兢看着言昭:“完了,我才多大年纪就要当孩子娘亲了,我也还是个孩子呀。”   言昭望了我许久,却是笑了。他把我拥进了怀,笑个不停。   ……全文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